83、惊梦(二十七)
尤勾跪坐在竹榻旁, 身边散落着一堆颜色各异的药粉盒子, 阿幼桑撩起帘子进来, 站在立柱边,往日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脸上凝着过于苍白的魂不守舍。
她看着尤勾一点点将翠绿的药粉填进香盘里,压出各种精巧的形状:“大祭司今天醒过吗?”
尤勾停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没有。”
阿幼桑沉默下去, 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竹榻上挽起一半的帘幕,隐约可见后面锦被中躺着的人, 乌黑的长发从枕头上一路蜿蜒流淌到被角,像是一条静默无声的河流,尤勾耐心地将一缕从竹榻上滑落下来的发丝捋上去, 和它的同类们待在一起, 而后望着被子上那只过于苍白的手, 又发起呆来。
阿幼桑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不喜欢这种凝重压抑的气氛,压在心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让她窒息,可是她必须面对这样的境况,并且克制不住地去设想那个最坏的情况。
“太素剑宗的少宗主今天又来了,要让他进来吗?”
尤勾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了:“让他走吧,不要再来了,明日我们就启程,把危楼里那些外来人都放到天冠城去,回到极东之地就封楼, 在大祭司醒来之前,不与外界通讯。”
阿幼桑的脸色随着尤勾的话逐渐变得僵硬雪白,她很清楚尤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声音沙哑低微:“大祭司……大祭司情况这么不好吗?之前的大祭司为他占卜,不是说过他能活很久,比历任的大祭司都……”
尤勾低着头去捡一盒药粉,咔哒一声将木盒子合上,嵌着金丝的云母扣紧紧咬合。
“他说得没错。到今天为止,这一代的天衡主已经是巫族历史上最长寿的大祭司了。”尤勾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里面冰冷冷的意味几乎要让阿幼桑牙齿打颤。
那种恐怖阴冷的静默再一次在室内流淌,过了很久,阿幼桑沙哑着嗓子拒绝:“我不信,大祭司不可能就这样……”
她好像说不下去了,压着气息喘了两下,才咬着牙道:“他一向聪明,最会把握分寸,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点交代都没有就……下一任的大祭司还不见踪迹,他无论如何会给巫族留下点提示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那就是还不到时候!”
阿幼桑早就知道历任巫主寿命短暂,但她是及其幸运的一个姑娘,需要她陪伴的人有着长久的岁月,久到她几乎要忘记了巫主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个仿佛诅咒的命运,尽管天衡总是生病,大病小病连绵不断,不过他总是能病怏怏地活过每一个红灯高悬的年尾,让她错觉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直到现在。
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她的大祭司带着尤勾出门卜卦,临走前还笑眯眯地跟她说要向太素剑宗讨几瓶雪精来给她酿酒,谁知道回来时这人就形如游魂,脆弱似琉璃娃娃一般,好像一碰就要碎掉了,留下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没日没夜地沉睡了下去。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
阿幼桑在心里空落落地想。
每次短暂地醒来,他就不停地吐血,像是要趁着这点清醒的时间,把身体里的血全部都挤压干净一样,她们替他擦去血迹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就这样沉眠在漫长的梦境里吧,至少在梦里他能脱去支离的病骨,获得片刻安宁。
尤勾将压好的香点燃,袅袅如云的烟气在上方盘出腾飞凤凰的形貌,清幽温暖的淡淡药香浮动在空气里。
巫主的病来势汹汹,不过大部分人心知肚明,这或许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在历任巫主之中,天衡的寿命长度已经足够令人惊叹,突兀地停在此刻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在尤勾眼里,他执意要为荼兆占卜或许也是引发变故的起因之一。
荼兆的卦象奇好,本人又是太素剑宗铁板钉钉的未来宗主,身负仙道引路之职,命格与天地相连,窥探这种人的命途是大忌,正如所有巫族人都不会去看巫主的命格一样,这种行为是透支生命损耗精力的逆天之举,像尤勾这样修为低下的人,若是去占卜天衡的命数,只怕会当场暴毙。
但天衡还是得这么做,正如之前的每一任巫主都会为太素剑宗宗主占卜一样,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以换取与太素剑宗的友好关系,换得他们在危急之时庇佑巫族,毕竟巫族人不擅术法,于占卜一道虽有天赋,但多数人的天赋也只是平平,虽则精通阵法,可是低微的实力令他们无法支撑起具有杀伤力的多数阵法,族中人口又少,能平安延续这么多年且在修真界有超脱的地位,多靠历任巫主殚精竭虑的支撑。
有时候尤勾会忍不住阴暗地想,大祭司这么聪明,对巫族的境况肯定已经不满很久了,他早年与明霄剑主相识,会不会也有什么考量在内?虽然大祭司面上总是一副幼稚又好骗的样子,但他敏锐得过分,鬼王希夷君对他的态度有异,他绝不可能不知道,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