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莲华(十四)

楚魏王朝幅员辽阔, 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 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 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 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 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小吃的农家女, 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

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 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 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 现在是近夏的天气, 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 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

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板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 地面腾起的热浪里, 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

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 走一步叹一口气。

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

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

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

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

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手掌伸出去搭在他手下准备接钱。

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

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

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手飞快从他手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

……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

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常常有械斗之事,老板自己也干过抄刀子打架的活儿,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怂蛋,但是这样带点奇诡色彩的运尸方式着实令他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厢疯狂地在脑补些乡野诡事,那头的少年弯下腰去开始摇晃那具“尸体”。

一边摇晃,一边还大声喊:“和尚!起床了!到陇南城了!”

起床……啊,这是个活人!

老板心头一松,顿觉两腿发酸,长出了口气,把手头摸到的柴刀放了回去。

幸好幸好,他可是大大的良民,碰上这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话,那真是求救无门了呢。

会抄柴刀的良民进去端冷面了,稻草堆里的人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披着白色的缁衣,胸口垂落一串紫檀佛珠,浑身上下别无装饰,但是偏偏有一种超脱凡尘的高洁温柔,仿佛莲台上的佛陀睁开眼睛注视着人间的苦难,所有被他看见的人,都如闻梵音。

“……到了?”

梵行坐在稻草堆里,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周围。

燕无纠是人主,不需要接触任何与修行有关的事情,梵行与他在一起时,也十分注意调整自己的行为习惯,模仿着寻常凡人的作息,因此两人相依为命过了快六年,燕无纠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只以为他是个功夫不错的和尚。

尽管坐在稻草堆里,梵行也像是身处莲台宝座,太阳照在他头上,简直当场就能给他套个佛光。

燕无纠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和尚内里有多么不靠谱,也不由自主地为这宛如神佛苏醒的场面屏息了一瞬。

“最后两铜板。”燕无纠指了指桌上老板方才放的一壶凉茶,梵行慢条斯理地从车上爬下来,拍了拍衣摆,也没管背后还粘着不少乱七八糟的稻草叶子,望着那壶凉茶眼睛一亮:“阿弥陀佛,有出才有进,啾啾放宽心。”

燕无纠的脸一绿:“说了别叫这个名字!我都十五了!”

梵行转过头看着他,“哦”了一声,诚恳发问:“那叫小九爷吗?”

燕无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话在嘴里憋了又憋,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声来。

这种小时候的黑历史,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好吗!

梵行欺负完小孩子就若无其事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给自己到了碗凉茶,燕无纠嘴里不满地咕咕喃喃,栓上了驴子给它备好草料之后,还是任劳任怨地站到梵行背后去给他清理衣服上的稻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