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润伤心异国逢(第2/3页)
看预展的人很少,褚仁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盯着那幅字,把那些左环右绕,龙蛇旋舞的一笔一划,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昨天恶补的那些关于傅山的资料,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丝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突然,那加湿器嗡嗡响了几声,风口扭转了一个角度,正对着那书法喷了过去。喷出来的也不再是细细的水雾,而是花洒一样的水滴,瞬间,那纸便湿了,墨色氤氲了开来……
不对!好像不是因为水,而是整张画似乎变成了液体,那些黑色的墨线在灰白的竹纸上隐隐流动着,扭曲着,盘成鬼魅一般的漩涡……褚仁大急,想关掉加湿器,但却一时找不到开关,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去拉电线,想要直接拔下插销。
那一瞬间,一股电流涌过,褚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液化了,缩成一团混沌的血肉,被那幅字吮吸了进去,跌入到一片深远的黑暗之中……
傅山见褚仁呆呆地不说话,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便搭上了他的脉搏。
褚仁抬头看了傅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先生……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症候,一个人昏迷了,醒来之后他说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比另一个人的灵魂附在了这个人身上?”褚仁斟酌着字句,用他认为清初人应该可以理解的词汇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傅山的眉头深锁着,点点头,“移魂症?”
“那,先生亲眼见过吗?”
傅山又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傅眉,似乎也在说给他听似的,徐徐说道:“崇祯十年,我上京为袁继咸公鸣冤途中,见到过这样一例,是个士子,与人争执被推倒,跌破了头,醒来时却说自己是几十里外的一个老者。”
“后来呢?”褚仁问道。
“后来,从京城回来的途中,我又打听了一下,那老者已经亡故十几年了,几个儿子已经分了家,族中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他只得以士子的身份继续活着。如今……几番战乱,故国飘零,也不知道现今怎样了……”
“不过他倒是平白多了几十年的寿数,有了个健康年轻的皮囊,也算占尽了便宜。”傅眉插言道,他依然跪着,浅笑着看向傅山。
“起来吧。”傅山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谢爹爹教训。”傅眉赧然一笑,慢慢站起身来,那一身月白的长衫,竟然一尘不染,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傅眉这样一站,真如玉树临风一般,周围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散着清辉,衬得那暗淡的月光显得更暗淡了。
“看来,还是外表相貌更重要一些……”褚仁低低地感慨道,不知道是感慨那只能以士子外表活着的老者,还是感慨傅眉那清丽逼人的相貌……回思自己,只怕也要蜗居在这副皮囊当中,慢慢咀嚼这偷来的几十年岁月了。
“你……也是如此吗?”傅山看着褚仁,略带惊诧地问道。毕竟褚仁这一口标准的京腔很是特别,说话的遣词用句,怎么看也不像八九岁的孩童。
褚仁点点头,说道:“那老者是从十几年前附在那士子身上的,如果我说我是从几百年后穿越过来的,您相信吗?”
傅山低头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未必没有可能……”沉吟片刻,又问,“既如此说,你定然是知道满清的寿数了?”语气中突然有了些急切。
褚仁点头答道:“知道,清朝总共十二帝,三百年。”
傅山听后一怔,踉跄地退了半步:“怎么会?!虽然扬州已失,但目下江南还有大明半壁江山……”
褚仁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历史就是这样……”
褚仁脑中,突然涌现出教科书上的一句话——“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记得是历史课还是政治课的内容了,也不记得是会考还是高考时温习过,就这样凭空冒了出来,足以击退傅山脸上的悲怆。
“你莫骗我,你说说这十二帝的年号。”傅山抓住褚仁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身旁的一棵稻草。
褚仁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深切的觉得,自己生逢盛世,远离战乱,是如此的幸福……突然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了,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舍了顺治之前的天命天聪,徐徐说道:“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还没等褚仁将这大清三百年数尽,傅山便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见他手持藤条,击打着车辕,放声吟道:“有宋遗臣郑思肖[3],痛哭胡元移九庙。独立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櫐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有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山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吟罢,两行清泪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