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逍遥恋酒非耽罪

 

顺治三年。

二月二,龙抬头。

山西盂县。

褚仁坐在村头树下,一身簇新的鸦青色棉袄棉裤,活脱脱是晋省乡下孩童模样。他脑门的头发已经剃光了,脑后的头发却还没有长长,只能扎成个一寸长的小辫子,看上去倒是很有朋克风格。形势比人强,再怎样也不能一辈子当小孩,不能一辈子不留辫子,总不成一家三口,全都朱衣黄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人在矮檐下,不管是高贵的头颅,还是低贱的头颅,总归是要低下来的。

身下是连绵的黄土,身后也是连绵的黄土,浑浑莽莽连成一片。远处那些黄土塬、墚、峁不屈的伫立着,那些沟壑转折的间架,像极了傅山的书法风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风吹起,那些黄土好像颜料一般,将房屋道路都染上了一层黄色,便是褚仁身上这簇新的衣裤,也溅上了点点的黄。

身后那树,是一颗古槐,开枝散叶的形状像是一颗心,中间一条弯曲的粗大枝杈,像是冠状动脉一样盘结着。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褚仁百无聊赖地坐着,嘴边噙着一枝狗尾草,伸着脖子,眺望着村口大路。傅眉早上进城去采买笔纸,午后便该回来的,可现在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人影。

褚仁拈弄着棉衣上均匀而粗疏的针脚,恍惚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穿越到清朝,而只是个被拐卖到农村的小孩,阻隔着自己回到原来生活中的是地域,而不是时间。此刻沉睡在夕阳中的安静的小村庄,似乎和自己之前去过的偏远山区并没有太大不同……四百年的岁月鸿沟仿佛瞬间消失了似的,在这样偏僻的山野乡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所思所想无非是吃饱穿暖,生息繁衍罢了,又有几人在乎朝堂上的天子姓李还是姓赵?汉族还是满族?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将近的时候,傅眉才远远地走了过来,唇角扬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连脚步也显得分外轻捷。

“怎么在这等着?不冷吗?仔细着了风,又该生病了!功课都做完了吗?晚饭吃了吗?”傅眉看到褚仁,便一叠声地问道。

褚仁接过傅眉手中的一摞纸,笑道:“当然都做完了,晚饭已经服侍奶奶吃过了,我等你一起吃,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怕你出事,人家担心你嘛!”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这口气倒像是小夫妻似的,说不出的古怪。

傅眉紧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有点事情耽搁了,快回去吧,饭菜要凉了。”

褚仁见傅眉什么都不说,便也不做声了。褚仁始终隐隐觉得,傅山还是一直在秘密从事着反清活动,但到底在做什么?介入有多深?傅眉参与了多少?这父子俩从来都不说,褚仁自然也不便问。

饭菜在柴灶大锅里温着,倒并没有冷,两人吃完饭,傅眉便开始检查褚仁的功课。

傅山留下的那几本楷书册页,褚仁已经临了无数遍,可傅山还在京中未归,傅眉只好让褚仁抄写医书,一方面练字,一方面习医,一举两得。

抄书不论文字好坏,只要求无错无污便可。褚仁这些日子以来,对毛笔和繁体字已经运用自如,这部《苏沈良方》[1]也已经抄录过半,数日来从未被傅眉挑出错处。

“这里错了!”傅眉指着一处说道。

褚仁忙拿起原书,对照着看过去,见是“圣散子方”的第二味药,应该是“猪苓”,自己却抄成了“茯苓”,忙一吐舌头,讨好似的说道:“人家看你那么晚也不回来,心里不安定,所以才抄错的,我重抄就是。”

傅眉板起脸来,拿出了戒尺,轻轻敲着桌缘,说道:“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忘了吗?”

褚仁咬了咬嘴唇,央求道:“这是第一次,就饶了我吧!”

“不行!把手伸出来!”傅眉厉声。

褚仁见傅眉毫不通融,只好迟疑地伸出了右手。

“换左手!”褚仁又怯怯地换成了左手。

“啪!”戒尺落了下来。

褚仁疼得一缩手,如火炙一般地疼痛,迅速传遍全身。好痛!和上次在手背上轻描淡写的一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把、手、伸、出、来!”傅眉一字一顿。褚仁红着脸,把手背在身后,只是摇头不肯。傅眉伸手钳住褚仁的手臂,一折一带,看上去竟是高明的擒拿手法。褚仁翻肘转腕,试图挣脱掌握。但,力气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似乎……不仅仅是十八岁和十来岁的力气差距,褚仁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傅眉是学过武的?

褚仁放弃了挣扎,任傅眉拉过自己的手臂,只是问道:“你学过武功,对吗?”

傅眉看着褚仁眼中兴奋的光芒,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