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将军明晦事何如

月半弯,挂在天边。

初冬的寒凉乘着夜色泻了下来,无处不在,直钻入每个毛孔之中,让人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这样的天气,本不宜看夜戏的,但花园中却是热热闹闹的,戏,已经开锣了。

褚仁因脸上有伤,不愿见客,事先便说好不参与的,可又有些好奇,听了锣鼓声睡不着,便披了件水獭皮的短褂,跑出来偷窥。

那边,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红的纱灯,蜜黄的羊角灯,亮白的琉璃灯,五彩的宫灯,流光溢彩,交相辉映。那些光从树木枝桠的空隙中透过来,星星点点的,像是漫天黄金的尘埃。曲声袅袅,人声喧噪,台上搬演着古今悲欢,台下私语着家长里短,共冶出一炉鼎沸的繁华红尘。

褚仁呆呆地看着,油然而生了一种淡淡的孤绝,仿佛误入了桃源,错进了仙境,像是聊斋中那些懵懂的书生,不经意间在梦中沾染了鬼狐仙缘。繁华热闹是他们的,跟自己毫不相干。自己只是误入这个时代的观众,只是在漫不经心的演戏,读熟了剧本,清楚了结局,按部就班的演下去……而他们,却是在拼命努力地书写着各自的人生。

褚仁一回眸,突然发现,回廊转折处,红纱灯影下,蓦地出现了一个女子,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那女子头发高高盘起,显见是已婚的妇人。那满头的点翠,闪闪地反射着灯光,像是一片隐隐流动的水波。一身秋香色[1]的妆花缎,散落着无数振翅欲飞的蝶,似乎她一动,便会四散飞起一般。那红色柔光笼罩下的面庞,似乎有些熟悉,但又不甚分明。

“是你……”那女子开了口,声音轻柔婉转。

“是你?!”听到声音,褚仁马上回忆了起来,是那个姑娘,那个大风大雨中夜奔而来的“红拂”。人丰腴了些,个子也高了,气色很好,脸上的肌肤隐隐散着辉光。

“你也在这里啊……”还是那样柔柔的声音,似乎一触碰,便碎了。

“是啊……”褚仁也颇为感慨。

“他……还好吗?”语气有点迟疑,又有点急切。

“他很好……”还是放不下傅眉吗?隔着姻缘,隔着山水,隔着数载的岁月,竟还有这样的惦念?

“他……成亲了吗?”波澜不惊的语调中,带着一丝轻颤。

“还没……”褚仁顿了一下,又说,“我不知道,我也一年多没他的消息了……”转眼已经一年多了,傅眉,还好吗?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突然提到了傅眉,褚仁便无法遏制心中的惦念了,胸口本已见好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嗯……”那女子浅浅的鼻音,不辨悲喜。

“你呢?”褚仁问。

“我已嫁人了……”声音幽幽的。

“他……是什么人?”

“是刑部的笔帖式……”

应该是满人吧?褚仁想问,又觉得有些冒昧,因着这样的冷场,便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突然间花影浮动,从花丛中钻出一个孩童来,两三岁左右的年纪,玉雪可爱,活脱脱像是从百子图上走下来的娃娃。

“娘!”那孩子扑到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为那孩子整了整帽子,理了理衣服,嗔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可急死娘了。”

那孩子说的是汉语而不是满语,称呼的是“娘”而不是“额娘”,想必……他的夫君是汉人吧?最不济也是汉军旗的。发可以剃,辫可以结,但很多琐细的生活细节,却不是一道禁令所能改变的,譬如饮食、譬如乡音、譬如习俗……甚至那些已经融入到血脉中的家族传统,早已根深蒂固,绵延万代。

那女子牵起孩童的手,对褚仁敛衽一笑,“失礼了……我先告退了……”说完,便拉着那孩子,匆匆去了。

灯下,那一双粉色的绣鞋轻快地移动着,似乎比之前大了许多,显见是放了脚,鞋上似乎密密地绣着些繁卉,但隔得远了,看不分明。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褚仁转头一看,是齐克新。

“阿玛……您不在那边陪客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适才如厕,见你站着跟人说话,便过来看看?刚才那人,你可认识?”

褚仁摇摇头,“认不分明,总归是亲朋故旧吧?寒暄几句,总不会出错的,她孩子跑出来玩,她是来找孩子的。”

“嗯……那是你玛法的义女,你该叫她三姑姑,她父亲救过你玛法的命,你玛法见她是个孤女,便收养了她。来了没多久,你玛法便做主把她嫁了,夫婿是个刑部的笔帖式,也是汉军旗的,和她父亲原就交好。”

“嗯……”褚仁点点头。

女子的一生,三言两语,便说完了。一嫁人,这一辈子,便似划上了句号,再无波澜,也再无惊喜。

“回去吧,夜里凉,仔细身体,你的伤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