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知属仁人不自由(第2/3页)
傅眉也不看傅山,径自直视着堂上,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傅鸾祥冷笑道:“二位编得好故事!若不动刑,怎肯吐实?”
边大绶喝道:“来人——”
“大人!”傅眉膝行两步,“口供是我说的,若要用刑,也该对我用刑才是。”
边大绶愣了一下,索性便顺水推舟,继续说道:“将傅眉拉下去,重责四十!”
傅
眉被按倒在地,两柄杖,压在肩头。
冷而硬的青砖地面,遍布着积年累月的污浊,淡淡的腥气涌了上来,不知是血是泪是泥是尘。傅眉侧过脸,看向傅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傅山心如刀绞,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衙役撩起了傅眉的衣襟,略略分开傅眉的双腿……眼睁睁地看着两柄杖,压住傅眉脚踝……眼睁睁地看着两寸宽的大竹板,一下一下,交替落在傅眉臀上。血色透过布裤,一点点晕了出来,渐渐连成一片,红得刺目,像是傅山身上的那袭朱衣。
傅眉那单弱修长的身躯,伏在一片青黑色的地面上,仿佛一柄月白的如意,静静横陈着。只是这如意从中断裂了,血污将那一径皎皎如玉的月白,生生分成两半。
傅眉还是侧着头,微笑着,一声呻吟也没有。只眉毛微微蹙着,额头上都是汗水。那红唇,略略有些苍白,但却有一滴血,自两唇之间,微微探出头来,像是噙着一枚红豆。想必是他为了忍痛,咬着嘴唇内侧,已然咬出血来。
嗒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让傅山身子一震。
傅山恍惚地游目看过去,却分辨不出,那滴落的,到底是傅眉头上的汗,还是身后的血……脚下的青砖,想必是已经见惯了痛呼辗转,见惯了血泪污浊,不加分辨地吸纳了,不留一丝痕迹……
傅山的衣袖簌簌抖动着,怜惜地盯着傅眉。
傅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绽放开来,像是安慰着父亲。
终于,此起彼落的杖声停了,傅眉被重新拉跪起来。
只听边大绶问道:“傅眉,你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在下句句实言!魏一鳌魏经历可以为我作证!”傅眉跪得直直的,身形挺拔,言辞恳切,一点都不像刚刚受过刑的人。
“傅山,你有什么话说?”边大绶又问。
傅山的话音,反倒是有些颤抖,“在下确实没有见过那姓宋的,大人如不信,可将那姓宋的提来,让在下夹在乱人之中,若那姓宋的能认出我来,我情愿认罪!”
宋谦已死,自然死无对证。
堂上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又交头接耳了一番,便有书吏拿过口供来,让两人画押具结。
傅山看着那口供,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奴颜谦卑的说辞:小的怎样怎样,大人如何如何……并不是自己的原话,心中一怒,便有心想要拒不画押。一抬头,只见傅眉也回过头来,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全是冷汗,眉毛微微蹙着,眼中尽是恳求。
傅山突然醒得,想必这书吏,傅眉也已经打点过,这样写,自然是便于让自己脱罪,不由得一叹。傅山视线又落在傅眉身后的那片血污上,心中一酸,便在那口供上,按下了自己朱红的手印。
那手印,仿佛是一张血盆大口,展露着一个嘲讽的笑。
傅山只觉得屈辱,只觉得似乎一步一步,陷入了失节的泥沼当中,却无法自拔。但,到底谁是让自己陷入这失节泥沼的人,到底是谁错了?眉儿?仁儿?还是宋谦?不、似乎都不是……若国变之日,便与国同殉,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纠结了。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2]。便是那绝食而死的谢枋得,也有后人讥他死迟了。死节不是,守节亦不是,人生艰难,莫过于此;遗民难为,莫过于此!
污浊的羁所中,秽恶的气味中人欲呕。
隔着粗大的木栅,傅山看着傅眉,趴在一丛稻草上,脸上仍带着笑。那笑容,似乎从他一出家门开始,便长在了脸上了似的。
傅眉身后,是一个狱卒,正在给他上药。那药,想必是极猛烈的,傅眉时不时痛得皱一下眉头。
“那是什么药?”傅山关切地问道。
傅眉一笑,“我自己配的,虽然药性烈些,但收口却快。天气渐渐热了,创口若不尽快收干,会生出炎疮,便不好治了。”
傅山没有想到,傅眉竟准备得如此周全。
待那狱卒出去了,傅山才又问道:“伤得怎样?让爹爹看看。”
“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不妨事的,养两三天就可以如常行走了。”傅眉解释道。
傅山已然明白,那些衙役,也是使过钱的,不禁眉头一皱,问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银钱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