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沅

那是在楚怜离开鹿野半年后发生的故事。

苍也曾是流浪者的一员,只不过跟楚怜三人不是同一拨。他们曾在水边打过照面,一块儿采过野果子,也曾发生过冲突,但流浪者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大部分时候都站在同一立场,虽然有点小摩擦,却绝对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那一年,因为水源枯竭的大迁徙后,苍听说了楚怜三人偷钥匙逃跑的事情。这件事不光在祭司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就是在流浪者群中也传扬甚广。

许多人都在私下讨论这件事,祭司们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挑衅,而流浪者们却像看到了希望的火种,看到了反抗的前奏。

可现实永远不会像希望那样美好,祭司们因为楚怜三人的行为早就加强了对钥匙的管控,那个时候再想偷钥匙,难上加难。

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抓了,鹿野平原迎来了至暗时刻。

苍也被抓了,但他并不是因为偷钥匙。他打小就跟那群虫子是好朋友,有一定的自保能力,那群虫子会喜欢他、听他的话,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他能唱出那片平原上最动听的歌声。

他那时还不懂得收敛,又或许是虫子的保护给了他过多的自信心,他竟然不小心在某位祭司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歌喉,于是,一把大火烧光了秋天的落叶林。

一直保护在他身边的虫子几乎死绝,他居住的树屋也被毁了,祭司派人将他抓了回去,把他关在笼子里,叫他唱歌。

那个祭司叫拓真,是平原上最强大的祭司之一,也是最独的一个。他不喜欢群聚,且有唯一的一点好的,就是不轻易杀生,因为掠夺和征服比起杀生来说要有趣得多。

苍就是在那儿见到了沅。

那时候的沅脸上被刺了字,已经看不太出从前的模样了。他变成了瘸子,脚上还戴着镣铐,总是躬着背,做着最低贱的活儿,随便哪个人都能欺负他。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祭司们不会让胆敢挑衅他们权威的人活下去。但拓真暗中保下了他,保下了他却又让他猪狗不如地活着,用自己一贯的方式,去征服、去摧毁他。

但凡沅有一点血性,就该反抗,就是死,也比这么活着好。

苍曾经见过他在地上捡东西吃,看起来卑微又懦弱,见人来了,还能赔笑。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同被抓来的流浪者们都看不起他,选择成为流浪者的,大多对自由抱有一定的渴望,见到他这样,更为不耻。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人就是沅,那个敢于反抗、敢于偷钥匙离开鹿野的沅。

没有人喜欢他,但他依旧活着。

苍一开始看见他,也会远远地躲开,因为看见他,好像就会看见以后的自己,多么可悲又可怜。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苍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苍又被叫去唱歌。他是不被允许进帐篷的,因为他长得不好看,所以只能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帐篷里在摆宴席,月儿爬到最高处的时候,宴席渐渐散了。拓真喝醉了酒,让人把沅带过来,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拓真在里面大发雷霆。

苍太过好奇,偷偷探头往里面瞥了一眼。

沅被踹翻在地上,周围都是碎裂的酒坛子。拓真的弯刀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他被迫仰着头,却还在问:“您既然这么强大,那为什么不出去呢?”

祭司们为什么不从鹿野离开呢?强大如拓真,为什么还要守在鹿野这么个贫瘠又黑暗的地方?

苍霎时间得到一个答案,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就是真相。

因为害怕。

留在鹿野,他们还是万人之上的王。可离开鹿野,也许什么都不是。越是色厉内荏的人,越不敢从鹿野离开,越不敢舍弃自己的地位。

他们强大又弱小,那个瞬间,拓真和沅的形象好似都在苍的心里发生了逆转。

拓真愤怒得要杀了沅,但在最后一刻,却又停手。苍终于明白为什么沅能一直活着,因为拓真从来不曾真正征服过他。

卑躬屈膝者,跪自由、跪天地,终有一天,他会再度站起来。

“很有意思是不是?”多年之后的苍看着眼前的相野,说:“那个时候我就有预感,他最后说不定真的能再次逃出去。”

相野:“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苍:“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件事过去没多久,我的嗓子就被毁了,我也被扔了出去自生自灭,机缘巧合才得以从鹿野离开。但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毁了我的嗓子。”

相野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一定不是拓真。如若换个方向猜,那就是:“流浪者?”

“啧。”苍怀疑他就是专门来打自己的脸的,刚说完你猜不到,立马就猜出来了。不过他也不介意告诉相野,“人都是会变的,他们起初看不起沅,后来又嫉妒我能因为得天独厚的嗓子吃比他们更好的食物,所以就把烧红的炭塞进我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