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第6/6页)
月色映在搂心,却是清清冷冷。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寒意。昌邺原本比符远暖和,比起镇寒关中,更是两番节气了,春天时分,昌邺城中也只是夜里微寒而已。她听到楼下草丛之中,已经有虫声窃窃,原来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着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她回来也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这个手提袋,却是一直不曾离身的。虽然在镇寒关里易连慎派人搜过一次,但她并无携带武器,所以这手提袋倒也仍旧还给了她。她打开手袋,里面沉甸甸还有两根金条,她就将金条拿出来放在一旁。另外却是二少奶奶那只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来,浴着月色,那上头镂着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飞了去。
暗盒她打开过一次,此时再开更加容易,将暗匙搁好了便弹开来,里头是一张房契,地址正是闵红玉那里。她临走时曾欲将这张房契赠予闵红玉,可是她坚辞不取。所谓风尘中的异女子,阌红玉大抵也算一个。她还记得当时闵红玉笑了笑,说道:“少奶奶,我这套房子不过是座金笼子,笼子里的鸟儿,有没有房契,可并没有半分要紧。”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话呢?总不过是无言以对罢了。对着这样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说半句?
她把房契移开,下面就是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笺,她只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尝不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千遍万遍。
“三哥,手绢没有了,你大发雷霆,连你乳母张妈你都驱到乡下去了。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绝不将这条手绢还给你。我确实是个贼,我偷去你视作最为要紧最为宝贵的东西,可怜的是,我却偷不去你的心。”
手绢是西洋的样式,那时候还是顶时髦顶俏皮的东西,母亲托人从外国带回来,她也只得这一条。
她拿着手绢,隔了这么多年,花纹织路还是这样清晰,崭然如新。
她仿佛看到七八岁的自己,因为正出疹子发烧,所以被母亲拖到外国诊所去打针。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总遇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是头上受了伤,所以每天要去诊所里打消炎针。
男孩子显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还有两个老妈子跟着。可是大家的小少爷,脾气自然是执拗的,打针的时候总是抿着嘴,一声也不吭。几个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挣扎着折腾那乳母一身大汗,只告饶:“我的三少爷,打完针就不疼乐!我的小祖宗!您别犟……”
其实她知道他并不是怕疼,也不是犯犟,因为有一次她正好刚刚扎完针,他正巧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她的母亲拍着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时候他就将脸一背,她不过七八岁,不知为何就明白过来,他是没有母亲的,所以才会这样看着她们母女。
或许是因为怜惜,或许是因为一颗柔软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针的时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绢替他包上了,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小哥哥,你别这样,弄疼了自己,你妈妈假若知道,心里也不好过。”
那时候他也只是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可是从那之后,他在打针之前,再也不闹腾了。
最后她打完了针,再也没到那诊所里去,再后来,全家就搬到昌邺去了。再后来,她彻底忘了小时候有过这样一件事情。
现在,她却想起来,想起来那时候他问过她的名字。
她说我叫秦桑,秦桑低绿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这句诗,父亲都会夸奖她乖巧。
而他也对她笑了笑,仿佛是赞她的名字好听。两个人手背上都绑着橡皮膏,针管里的药水正一点一点滴下来,他和她并排坐在椅子上,诊所里静悄悄的。看护端着糖进来,给他们俩一人一块,夸奖说:“两个小大人,真乖!”
窗外轻风柔软,春光明媚,那种外国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帮子里,硬硬的,半天化不开,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块糖他一直没有剥开,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将自己那块也给了她。
他胳膊上还系着她的手绢,她还记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软,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虽然她不曾问过他的名字,他却说:“这块糖给你吃,我叫易连恺。”
【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