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月斗鱼(第3/5页)
“等我长大些,日子更艰难了,好多人劝她趁年轻嫁老头,她咬紧牙关就是不同意。她高傲地对那群大婶说,我有老公的,我老公去深圳捞世界了,我老公是苍南县最聪明最能干的男人,他总有一天会西装笔挺地来接我们去住大房子。真的,那天晚上,他发过毒誓,许过诺言,他不会骗我……
“她就一直这样等啊等,等到那种棒棒糖涨到一毛钱时,她终于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棒棒糖会涨价,女人会老,誓言会变,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她第二次发誓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钱。那个男人不会来接她了,那就让她西装笔挺地去接他吧,把他接进大房子里,用钱活埋他。那个时候,最赚钱的小行当是修表,现在很多有钱的福建人都是当年修表起家的。其实修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外行人看得金贵,内行人往往只要打开表盖动个螺丝,加点油就能让一只表动起来。但只要师傅一开盖,就所费不赀了。那段时间……”
高衍流畅的叙述忽然中断,他强迫自己,把头死死地往桌面上压。
“高衍,不想面对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辛霓揪心得厉害。
“不,你听我说完。”像被逼迫到了极致,他的肩膀和手开始瑟瑟发抖,“那段时间,我经常撞见一个修表的男人来家里。后来,我妈的修表摊子开了起来,但没开多久,她的摊位就被一个女人泼了粪。泼粪的是那个修表匠的老婆。两个女人扯着头发在大街上打架,样子不比阴沟里的老鼠好看。街坊开始说我妈是妓女。我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在学校被同学嘲笑殴打。我真的是受够了,有天我把饭碗砸在地上,大声和她争吵,吵到崩溃的时候,我骂她是妓女。她当时愣住了,然后把掉在地上的饺子捡起来,一个个放进嘴里。她说,这些饺子是我花钱买的,我赚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以后你再糟蹋钱,不要怪我打你。外面的人,怎么说我都可以,说我是鸡也不要紧,但你不可以说我,为什么呢?我养活你啊,活着有多难你知道吗?你不但不可以说,以后等你功成名就了,还要回这里来给我盖一座贞节牌坊。
“从那天起,我开始恨她。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个邪恶的魔鬼,这个魔鬼占据了我妈妈的躯壳,吞噬了她的本性。我变得阴郁、自卑、自闭,连走路都只贴着墙角走。一整年,我都不跟我妈说半句话。考虑到我的身心健康,她带我搬去了省城,在Z大附近租了房子,继续摆修表摊。她白天工作,晚上就扮成学生的样子去Z大自习室读书,她自学了金融和英语,不懂就问那些男学生。那些男学生个个都恨不得对她倾囊相授。她用功极了,像海绵一样汲取一切知识。这样半工半读了一年多,她考下了会计证、驾照、证券从业资格证书、英语四六级证书。在省城,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往,同学对我很友善,我不再缩成一团。妈妈努力蜕变的样子打动了我,因为屈辱而产生的仇恨开始淡漠……
“两年后,我妈妈的存折上有了一笔很可观的数字,那个数字给了她创业的勇气。那些年,温州的‘小狗经济’已经开始萌芽。所谓‘小狗经济’,理念来源于狗猎杀食物的战略——几条狗协同合作,分工明确,干掉比它们强大几倍的大型猎物。那时的温州,每个村都是作坊,甲村造冰箱的散热器,乙村造冰箱的电路板,丙村造冰箱的机身,最后用极低的运输成本组装成一台冰箱。大家分工明确,把全部资源、精力、智慧都用在研究自己擅长的领域,因此可以把质量和品种创新搞得很好。这样一来,温州造的冰箱,比别处更具有成本优势和质量优势。我妈妈受到启发,决定回去开个做冰箱散热器的公司。为什么是散热器呢?因为散热器是一台冰箱里最关键、最需要技术,也最需要不断变革的部分。
“她带我演了出衣锦还乡的大戏,租了名车,雇了司机、演我爸爸的演员,大张旗鼓地回到外公外婆家。她给他们一大笔钱——足够帮我舅舅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她成功地洗白了自己,成了乡里的励志人物。外公外婆很为她骄傲,慷慨地拿出地皮、老宅让她建工厂,知根知底的乡邻也成了她最可靠的员工。工厂开起来后,我妈妈每天都在工厂里食宿,研究技术,遇到难题了,她就去城里买专业书看,找老修理工请教,或者直接去拜访一些老专家。她一旦掌握了新的技巧、技术,会很慷慨地分享给邻村的工厂。她的热心和传奇经历,让她的散热器比别家畅销,厂子的效益连年翻番。
“成功让她变得躁动,她的胃口越来越大,决定直接生产冰箱,但这一次,她遭遇了滑铁卢,她不懂政策,在没有拿到有关部门批文的情况下就贸然生产,导致这批冰箱无法在正当渠道里销售。她破产了。我们灰溜溜地回到省城。那时候,我们真是困窘极了,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妈妈的意志全线崩溃,她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浑浑噩噩地度日,每天疲惫得如丧家之犬。有次,我看见她悲愤地站在火车轨道旁,我吓坏了,生怕她做傻事。那天以后,我想尽办法赚外快,捡废品,帮同学代写作业,批发火腿肠、面包在课间时卖,最冒进的一次,我去卖了血。但是卖完血后,我发了很久高烧,足足病了两个月才好。我妈妈知道我去卖血后,又抱着我大哭了一次。哭完后,她振作了起来,去一家卖彩电的国企做了销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