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帅府(第5/6页)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
这个动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她想都没想,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而上房一直没动静,又过了三十多分钟,她隔着玻璃窗,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鬓发,她强作镇定地走了出去:“大帅。”
雷督理问道:“燕侬说,你懂英文,是吗?”
“懂一点点,不算好。”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封:“劳驾叶小姐帮忙,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
叶春好迟疑地笑了一下:“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我连中学都没毕业,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帮忙?”
叶春好连忙摆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那我就试一试。”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头谢你。”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信上的语句,全与离婚一事相关。
“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
“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
“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地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地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