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难(第6/7页)

把纸笔收进抽屉,她出门去了东安市场。

她买了一打男式的洋袜子,又去买男子的卫生衣,那卫生衣都挂在店铺里,她伸手去捻那料子的薄厚,忽然见了一套尺寸小的,便也过去摸了摸,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想道:“这给小弟穿正合适。”

随即,她猛地收回了手,在心里粗野地骂自己:“你想那个崽子干吗?贱!”

然后她眼眶一热,又气又恨地差点落了泪。她比那同父异母的小弟大了十岁,太平无事的时候,一家人相处得好,她这个老姐姐疼弟弟,真像个小妈妈一般——她要是不疼他,后来也不至于那样伤心。大人坏也就罢了,怎么小孩子也能这么冷血狠心?从小到大地看着他,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一个坏坯子呀!

她飞快地转身,也不挑选了,随便买了两套卫生衣回了家。然后坐下把信写完,她去了趟邮局,连信带卫生衣带袜子,一起被她邮寄去了文县。

这些东西,在一个傍晚,到达了张嘉田的师部。

经了他这一阵子的苦心经营,师部里面已经增了许多的人气,他一见叶春好寄来了包裹,立刻乐得谁都不想搭理了。把闲杂人等斥退了,他进了他的卧室,关上门来细细地拆包裹。

文县目前还没有通电,秋季的天又渐渐短起来,张嘉田点起了蜡烛,守着火苗读信。得知叶春好从雷府搬出来了,他高兴得一拍大腿,真是百万分地赞同;又得知三姨太太林燕侬逃了,他一撇嘴,心想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来,他开始领受叶春好长篇大论的规劝,这规劝他读得也很有味,仿佛叶春好正坐在自己面前谆谆教导,字字句句都是有理的好话,让他怎能不听得心悦诚服?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嗓子:“报告!”

这一嗓子震得他皱了眉头:“干吗?”

门开了,一名卫兵向内走了一步:“报告师长,师部外头来了一位女眷,是找您的。”

张嘉田愣了:“女的?找我?”

紧接着他转身一捶墙壁,大声吼道:“马永坤,外头来了个女的,是不是你老婆回来了?”

隔壁的马永坤副官答应一声,慌忙出门跑了过来:“来了个女的?哪儿呢?”

张嘉田把信和包裹珍重放好,然后斥退卫兵,自己带着马永坤走出了师部大门。大门口左右挂着马灯照明,灯光之下,果然有个村姑模样的女人。

马永坤兴致勃勃地奔出来,然而此刻搭眼一看,立刻颓了:“不是,这不是我老婆。”

他颓了,张嘉田却是愣了,而那村姑挎着个绝大的包袱,此刻就向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张队长。”

灯光一跳,她露出了她的面目——脖子上那一圈烫发是剪掉了,脂粉红妆也洗干净了,一双细挑的媚眼经了风雨劳顿,媚力全无,化作了两只肿眼泡的眯眯眼,正是丑了十分的雷府三姨太太林燕侬。

张嘉田把她审视了半天,才有勇气试探着唤道:“三姨太太?”

此言一出,林燕侬立刻上前用手捂了他的嘴:“嘘,别这么叫我,小心被人听见!”

张嘉田被一只又软又热、带着余香的小手碰了一下,立刻就红了脸,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并且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小声求道:“张队长,你是好人,求求你,让我进去歇歇脚吧,我真的是要累死了。”

张嘉田是完全不想招惹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可又招架不住林燕侬的哀求。师部里人多眼杂,他不愿意把她往里带,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末了他问马永坤:“你现在天天跟着我住师部,你那个房子是不是空着呢?”

马永坤当即答道:“师座若是不嫌那屋子脏的话,咱们现在就去!”

张嘉田知道马永坤这人脏不到哪里去,所以转身又问:“三姨——我这儿不方便招待你,给你另找个地方过夜,好不好?”

林燕侬一口答应下来,于是三人走过一条大街,便到了马永坤的住处。

马永坤和家中继母闹翻之后,便脱离家庭,在外头找了处房子安身。这房子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是要什么没什么。张嘉田等人到了此处,先点了灯烧了水,然后才坐下开始谈话。

林燕侬把毛巾浸了热水,擦了一把脸,擦得面孔白里透红,倒是把那姿色恢复了六七分。把她那个大包袱放到床上了,她坐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张队长——哦不,张师长,我的事情,你知道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又点了头:“我……不大知道,就听说你逃走了。”

林燕侬抽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仿佛是流了泪。张嘉田见状,只得又问:“好端端的,你逃什么?”

林燕侬答道:“张师长,女子嫁男人,图的就是一生一世有依靠。我这话,没有错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