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各一方(第2/7页)

话音落下,他继续喝,大口地喝,然而喝到一半就被张嘉田夺去了酒瓶。张嘉田把酒瓶掼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别提我,我那是瞎了眼。”

雷一鸣抬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酒,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他歪着脑袋垂下眼帘,挺起胸膛笑了一声:“好,打吧。”

“我打什么?”

“你不是为了打我而来的吗?”

“我没那个打人的瘾!打你是因为你该打!”

雷一鸣点了点头:“好,好,我该打。”

张嘉田低头瞪着他——他对这个人没有好眼神,只有一双怒目,除了瞪就是瞪。瞪了片刻之后,他问道:“还有,我听说你现在天天带着孩子在外面混,不到天黑不回家,春好想看孩子一眼都看不着,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躲人。”

“谁?我?”

雷一鸣答道:“林子枫。”

张嘉田一拍桌子:“嗨!你他妈不躲我躲林子枫?你怕他不怕我?”

说完这话,他见雷一鸣抬头看着自己,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也茫然,这才察觉到自己那话说得不大对劲——这又不是什么荣誉,自己怎么还和林子枫竞争上了?

这时,雷一鸣重新低了头:“怕,都怕。”

然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坐不动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抓起手杖支撑着身体,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他没敢上楼,因为他怕张嘉田也跟着自己上去,而楼上正有个怕惊怕吓的妞儿。一路走进了客厅里,他也顾不得去开灯,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抬腿躺了下去,在筋骨伸展开来的一瞬间,他很舒服的“唉”了一声。

张嘉田跟了过来,没找到电灯开关,幸而窗外还有月光,足以让他看清房内情形。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将右腿架在左腿上,心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时光——他这些年活得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几年也已经像是半生。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像现在的叶文健,见雷一鸣像见了神,而且对雷一鸣比对神更亲。现在那个神正蜷缩着侧卧在沙发上,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没有睡,似乎有点冷。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望到雷一鸣的额头和鼻梁,额角结着一片血痂,出自他的手。

张嘉田忽然觉得他显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得分外可悲可怜。张嘉田还想不出名将折戟、美人白头之类的词儿,他只是打算拿出一个对待“人”的态度来,暂时收起恶声恶气。

雷一鸣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嗽。刚开始还压抑着声音,但很快就咳得只出气不进气,只剩身体在一抖一抖的。张嘉田冷眼旁观,心想若是倒退一年,以他巡阅使的身份,别说这么死去活来的咳嗽,恐怕他只是清清喉咙,旁边也会有人立刻送来茶水和痰盂。若是倒退个两年三年,那更是不用旁人关怀,只要他在场,他就会亲自出手照顾他了。

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儿,枕着手臂闭了眼睛,只是喘息。张嘉田对于这个人,原本是彻底寒心了,可今天像是重新把这人又看清了一次似的,他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恨这么个人,打这么个人,没意思。

雷一鸣又咳嗽起来,照例还是捂着嘴不肯出声,又因为蜷缩着气息不通畅,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未等他成功起身,他的眼前暗了一下,是张嘉田先起来了。

张嘉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抬手要拍的时候,他看见雷一鸣猛地一哆嗦,是个被吓了一跳的模样,便说道:“别怕,我说了,我没有打人的瘾。”

雷一鸣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然后推开了张嘉田的手。张嘉田要是真打他一顿,倒也罢了,横竖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能扛得住肉体上的疼痛。可张嘉田忽然变了态度,这反倒让他感到了不适。张嘉田那几拍也让他想起了旧日时光,有旧日时光对比着,他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嘉田不是张嘉田,是个陌生的敌人,而又动手动脚的关心起了他,他岂止是不适,简直是嫌恶。

“你还是回北平吧。”张嘉田说,“找那个德国大夫给你瞧瞧,有病治病,别总弄得像个痨病鬼似的。”

雷一鸣立刻抬了头:“你才得了痨病!”

张嘉田想起了他的忌讳,便不和他一般计较,只问:“你还能不能听懂好赖话了?”

雷一鸣背靠着沙发背,慢慢滑着躺了下去:“你不要管我。”

“我管你?”张嘉田笑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瞧出我要管你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却是又坐了起来,抬头去看张嘉田。张嘉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怎么着?还真想瞧一瞧?”

话音落下,他发现雷一鸣凑到了自己跟前,竟当真是在一眼不眨地看自己。两道目光从他的头发往下扫,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下巴盘桓一周,又重新向上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