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二 镜焚
八月十五日,宫中按例举行中秋宴,沉谧在亥时退出宫院,吟歌踏月而去。
马车沿着朱雀大道向前,走了一会儿,沉谧听到路旁院子里隐隐约约有笛子的声音与他歌声相和,音韵古朴优雅,显是大家手笔,他上来兴致,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笛音的来源处,没有人。
不对!
一瞬间,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袭来,沉谧本能地向后一闪,几乎就在同时,冰冷锐器的触感贴着他的面颊掠过!
潮湿而火辣的感觉从面颊上溢出,某种金属器钉在车壁上的动静震动了整个马车,同时,利箭破空的声音才刺入他的耳朵。
箭先于声音而至,有这样箭法的,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人。
已故亲王,陆鹤夜。
电光石火,沉谧侧身一翻,从后门滚落,伏在车后,拔剑在手。
这一下变故立刻惊动周围侍卫,他们纷纷警戒,四下张望,惊悚地发现,朱雀大道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任何人。
然后,笛音,再度响起。
那是清澈冰冷,犹如百鬼夜哭的笛声,那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从心底慢慢地寒冷起来。
半弓着身子,倚靠车壁来确保后方,沉谧无声地挪动脚步,预防一切可能的袭击,同时,他脑海里浮现一个问题:人在哪里?不,人是谁?
这个人不可能是陆鹤夜。他确定,陆鹤夜已经死了。
那么现在是谁在这里?为了什么?
他快速而紧张地思索,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
不知道什么时候,笛声停止了。
人在哪里?
沉谧慢慢地移动视线,他看见,站在他对面的侍卫脸色惨白,一动都不敢动,他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猛地抬头——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死白色的,属于死人的面孔。
那是一颗头颅,涂抹了厚厚一层防腐的白灰,从下面透出一层死人特有的青黑。
沉谧熟悉这张面容,这是陆鹤夜的人头,即便他的眼睛已经出眼眶中脱落,嘴唇腐败。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沉谧死死地盯着那张已经开始腐烂的面孔,冰白色的月光之下,一双手从头颅后方伸出,以一种无比温柔爱怜的姿态,轻轻拥抱。
沉谧看到了另外一张陆鹤夜的面孔。
他清楚地听到身后的侍卫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他们在喊:皇子的怨灵!陆鹤夜的怨灵!
一张生者的,一张死者的,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从车顶上方,共同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动不了!
一动都不能动!
沉谧并不恐惧,但是他无法移动,掉转不了视线。
拥有陆鹤夜的面孔,以一种诡异姿态伏在车顶的人,继续向前伸手,把沉谧和头颅,一并抱在了怀中。
亲昵而妖异,他轻轻伏在了沉谧耳边。
几乎就在同时,终于能动了的沉谧一把推开了来人,他清楚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指令:“放箭!”
声音出口的刹那,他发现眼前这个人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忽然立起,站在轻薄无比的马车顶上,仿佛一道随风摇曳的轻烟。
箭矢呼啸而至,他全然不察,只是那么虔诚那么温柔地轻轻捧起了陆鹤夜的头颅。
在嘴唇与嘴唇接触的一瞬间,空气中传来了利箭刺穿肉体的声音。
他和他最后一个亲吻,亦是鲜血。
腐败的失败者的头颅,于他的掌心,是他的主人最美的睡颜。
世界上有什么能和他相比呢?
流尽全世界所有人的鲜血也不及他一根发丝珍贵。
无数支利箭穿透他的身体,冰冷而惨白的月光之下,他用陆鹤夜的面孔无声而疯狂地大笑,仿佛一点都不痛苦,他周身有无数璀璨星点一样的粉末飞溅而出,那粉末像是传说中地狱业火凝成的蝴蝶,于落下的刹那,将碰触到的一切都席卷如幽蓝色的火焰之中!
沉谧差点也被溅到,他被忠心的卫士扑倒在地,避开了这场业火。
四周是被席卷而入的武士惨痛的嚎叫,沉谧却直直地看着幽蓝色的火焰之中,抱着陆鹤夜头颅的男子。
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居高临下,于业火中冷酷而骄傲地凝视脚下扑倒在灰尘中的沉谧。
然后,他们看向彼此,深情而再无其他。
这场火焰在片刻之后无声熄灭,除了一场灰烬,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沉谧过了很久才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然后饶有趣味地弯起唇角。
他想他知道那个有着陆鹤夜面孔的男人是谁了,应该是青丘吧,陆鹤夜最信任的贴身侍卫,这样将主君和自己焚烧殆尽的做法,确实是陆鹤夜的心腹做得出来的。
那么,这样来对付他,却是谁的手笔呢?谁指使青丘这么做?
沉谧高深莫测地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