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邮差(3)

静安邮政所的大门通常是在静安寺的钟声里准时开启。那些穿着黄色卡其布制服的邮差们,蹬着他们的自行车蜂拥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飞的鸽子。

仲良就在这些人中间。他的自行车是用那笔学费买的。这是邮政所里的规矩,要当名邮差,首先得自己去备辆自行车。因为,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更因为邮政所是不会为了一个邮差而过多破费的。

仲良把两个黄色的帆布邮袋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里面的信件送到该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邮筒里的信件带回来,交进收发室的窗口。通过那里,信件会像雪片一样飞住全国乃至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长按照惯例对他说这是项平凡的工作,只要手脚齐全,只要认字、认路,谁都可以当一个邮差,但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它牵连着每家每户。所长说,家书抵万金,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点了点头,心底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凉,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与这套黄色的制服为伴。但同事们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像他死去的父亲。他太清高,太孤傲,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发室门口等邮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说起的一个话题。邮差一天到晚要遇到那么多的人,要在那么多人的家门前来来去去,总有几扇门会为他们半开半闭,也总有一些女人会对他们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们做完后还能说得这样绘声绘色,说得这样厚颜无耻,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摊在邮差砧板上的肉。仲良觉得恶心,他常常会在这个时候踱进周三的门房里,默默地靠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经观察他很久了。这天,他笑着说,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说,我为什么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说,顺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过信,一眼就看出写信的人临过黄庭坚的帖,但是信封上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只写着一行地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203号。

这种事情父亲生前让他不止做过一次。那些信封上从来没有名字,有时候连地址都没有。父亲只告诉他送到哪里。仲良问过一次:为什么让我送?你才是邮差。

徐德林很不耐烦地说,让你送就送,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现在,仲良总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面前,说,你们是一伙的。

周三还是笑呵呵的,手往收发室的门口一指,说,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都在这口锅里混饭吃。

仲良说,我会去告发你的。

你向谁去告发?所长?周三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垂眼看着面前的桌子,说,你不想帮这个忙就把信放下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说起晚上做的一个梦,那蛇有这么粗。他一边比画着,一边掏出钱,对仲良说,见蛇必发,这是个吉兆,你回来时替我带张彩票。

仲良是在巨籁达路四明公寓203号的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

显然,她刚午睡起来,头发蓬松,穿着条雪纺的无袖睡裙。两个人隔着门口没说一句话。仲良递上那封信,她接过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眼仲良,就轻轻地把门掩上,但她脸上那种慵懒而淡漠的表情给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丽娜并没有去拆那封信,因为她知道里面除了一张白纸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邮差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后,才慢慢走到阳台上。

夏天的阳光刺眼地照着阳台,也照在楼下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上。可是,她没有看到邮差离去的背影,只是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那些茂密的枝叶间响过。

苏丽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坐进藤椅里,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后,随手把那封信举到打火机的火苗上,然后,看着它在一团火焰中化作灰烬。

两个小时后,苏丽娜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像个到处消磨时间的摩登女郎,慢慢品着咖啡,翻着画报,时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马路。当她看到潘先生出现在人群中时,伸手招来侍者,付钱离去。

苏丽娜远远地跟着潘先生,看他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就拐进小巷,从写字楼的后门进去。两人在走廊相遇,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楼顶的天台上。潘先生说,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苏丽娜说,俞鸿均已经明确暗示他了,上海一旦沦陷,就让他作为市长随员去南京。

潘先生点了点头,说,那你就随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带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办法让他带上你。

苏丽娜闭嘴了,转头望着远处海关钟楼的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