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邮差(15)
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样离开家,但没有去静安邮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进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门。他把那个银制的十字架放在陈科长的办公室桌上,一口气说,我的代号叫鲶鱼,我曾经是苏丽娜同志的通讯员,我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个上午,都是仲良一个人在说。到了午时,陈科长站起来打断他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下午,仲良一直说到天近黄昏,陈科长又站了起来说,我们确实查证过那些情报,也知道有鲶鱼和布谷鸟这两个代号,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
仲良想了想说,还有人可以证明。他说,只要你们找到克鲁格神父,他能证明我就是鲶鱼。陈科长笑了,说,你想我们去找个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来证明你?
一个月后,仲良再次走进陈科长的办公室。陈科长翻开一份卷宗说,我们已经证实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儿子,1936年你接替他在静安邮政所担任邮差,你认识我们的地下情报员周三同志,我们还了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表现突出,差点牺牲在攻打招商局货仓的战斗中,但这些都不能证明你就是鲶鱼。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告诉你我们查证的结果。陈科长说,徐仲良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证明。
陈科长说,我们只能证明你在旧社会是名邮差,现在还是名邮差。
仲良点了点头,再也不说一句话。他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才回到家里。
这天晚上,仲良没有趴在桌子上练字,而是提笔给副市长潘汉年写了封长信。可没想到的是,苏丽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说还是算了吧,能活着她已经很满足了。仲良说,不能算,我不能让你背负这样的名声。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醒目,盯着他看了会儿,又低下头说,那我走,我去找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丽娜慢慢仰起脸,像个年迈的母亲那样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脸,忽然一笑,说,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后坐在邮政所的门房里写信,不仅把信写给副市长潘汉年,还写给陈毅市长,写给公安部部长罗瑞卿,就是从来没收到过回应。
有一天,尤可常叹了口气,提醒他再这样下去会闯祸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着他说,你都能有个中国名字,她凭什么要背个特嫌的名声?
尤可常又叹了口气,闭了嘴,坐到一边默默看着窗外的夕阳。
新中国的第一个国庆节刚过完不久,苏丽娜在家里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这是街道上照顾她的工作。
苏丽娜愣了愣,起身拉开门,就一眼认出了周楚康。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解放军将校制服,站在门口等了会儿,说,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苏丽娜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扶着门板让到一边。
周楚康环顾着屋子,在堆积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说,我来看看你。
苏丽娜不吱声,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
苏丽娜还是不吱声,她在周楚康的帽檐下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许多往事一下堵在胸口。隔了很久,苏丽娜总算憋出一句话,说,我跟人结婚了。
我知道。周楚康说,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苏丽娜是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的。她在周楚康对面坐下,隔着火柴盒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周楚康说他半年前就知道了这个地址,也知道了她现在的状况。上海公安局曾两次来他部队外调,他们要了解苏丽娜在1937年前的情况。周楚康说,如果当年让我找到你,你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过她两次。长沙大会战时,他眼睛受伤,在去香港治疗的途中停留了十天。他几乎找遍了整个租界。第二次是抗战胜利,他随部队由印度空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动用了军方与上海的帮会,还是没能找到苏丽娜。后来,他的部队开赴东北,在四平战役中他率部起义。现在,周楚康已经是解放军四野的副师长。
我以为你死了。周楚康摘下军帽,使劲捋着头发说,当初,我连上海的每个墓地都找遍了。你就该当我是死了。苏丽娜淡淡地说,你不该来。
周楚康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沉默了很久后,苏丽娜站起来说,你走吧,他要回来了。
周楚康站起来,看着桌上那些火柴盒说,我能帮你什么?我会尽力的。
苏丽娜摇了摇了头说,不用了。
可是,周楚康走到门口,戴上帽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这些年里你想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