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即便及时醒来,戛然中止的记忆也会像是只哭累的孩子,暂时停下,打个嗝,等缓过神,就又会宛若甩不掉的尾巴、将钩刺深深扎入皮囊的苍耳,又或者说寄生虫,紧密又蛮狠地纠缠过来……

在后来的记忆里,在那片连盛开出一朵小花都珍贵稀奇苍白而又冰冷的世界…我的双手没有一丝颤抖地握住手中的电锯,失去高光的眼瞳映射出男人弯曲身子苦痛捂住眼睛的一幕,神情异常平静。

已经没有眼泪在流了,眼眶在我的控制下乖巧止住湿润,顺着脸颊向下的水珠即刻凝结成寒霜。

哈出一口白雾,一脚踏碎地板血红的冰块。

嘎吱,嘎吱。

鞋面与血水的脆响,宛若从地狱攀爬至人间的恶魔进食嚼骨时的声响。

嘎吱嘎吱。

我一步步朝着视野陷入黑红的父亲,靠近狼狈得像是一只滚球兽、为远离我而拼命滚出去恨不得逃离太阳系的父亲,滋滋——嗡嗡——端着那只笨重死亡镰刀一步步靠近,冻得发红的小手异常平稳。

“你……别过来!别过来!!”

低头,漠然扫一眼上下眼皮被凝固的血紧粘在一块的男人。

已经结冻了么?

真冷啊,我心想。

是啊,冰冷的俄罗斯老家实在是太冷了,在这里你是不能哭的。因为就连小孩子也知道,哭出来的话搞不好眼泪和眼睛都会被一阵刮过的狂风冻僵,在脸上冻成冷邦邦的一块一块……

所以,不能哭。

但是,我记得蕾塞曾经告诉过我,对于漂亮的女孩子来说,眼泪其实是一种武器。

我还记得她从树洞里将缩成瑟瑟发抖一小团的我扒拉出来那时,纤细温软的手指拭掉我眼眶还未来得及结冰的泪……

“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眼泪可就浪费了哦?小郁。”

“你知道吗?眼泪,其实也是一种武器呢。”

“所以,我们西伯利亚可爱的小花,你的武器要在最恰当的时机最能利用得上它的地方使用,不要再轻易落泪了哦?”

“答应我,好吗?”

是啊,武器,蕾塞,你说得没错。

我的眼泪,我崩溃的样子,对于深爱着母亲的父亲来说又何尝不是致命的武器?

我生得太像我的母亲。

眼睛,鼻子,唇,垂落睫毛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

几乎处处可见母亲的影子。

所以,我利用了这一点。

利用了我的眼泪,利用了狗,也利用了我那神似母亲的脸,在父亲面前用着他深爱之人的容貌【演绎】出崩溃癫狂的样子,撕裂他的防线,让恶魔动摇,夺走他的双眼,并且……

想要夺走更多。

谢罪吧,爸爸。

为你弄坏属于我东西的丑陋行径谢罪,为我的狗,殉葬——

“发生什么事了!!?”

“喂!好大的动静!怎么了!”

“……”

嘈杂的人声,纷沓的脚步,冰花踏碎。

从我所在的屋子散发出去的,风雪也兜不住的响动,终于是将左邻右舍这附近的人们吸引而来——

“碍事。”

但是,也拜此所赐稍稍冷静了下来。

眼前的男人,不配弄脏我的手。

……

于是最终,在人群将我们家的大门合力撞开以前,我面无表情且强硬地将手中运转的电锯塞到了盲人父亲的手里,自己则退回盛开的彼岸花海中,抱着狗狗分成两半的尸体,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救命!救救我!”

“爸爸他……疯了!”

“他要——杀掉我!!”

后来,父亲被所有人一致驱逐了出去。

然后,几天后,这废物似乎终于是回想起如何使用他的术式,将我打晕抓了过去。

这一回他学聪明了点,没有再咋咋呼呼拿着电锯一上来就劈我,而是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名镇上臭名昭著的老头,准备拿他的女儿换取一些钱财。

哦,是了。

他现在看不到了,看不到我的脸,做起这些就丝毫没有负担。

当两个人还在为价格争执不下的时候,爆炸发生。

是蕾塞救了我。

但是她太温柔了,甚至连我父亲的一根腿毛也没炸到,就让他给逃跑了,只留下金玉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老家伙,晕死在原地。

那天,蕾塞回抱着紧紧抱住她,就像抱住手中最后一根浮木的我,温度顺着相贴的皮肤冰天雪地里传入我的身体。

她像抚摸小狗一样揉揉我的脑袋,温柔又残忍地和我说她要走啦,要去被改造成怪物,她这次是偷偷跑出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真想再听你和我多说些学校的事情啊。”

“小郁,如果有一天能够和你一起上学,该有多……”

突然,我被她猛地一把推开,离开了唯一能够给予我慰藉和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