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生因缘

僻在长安城东一隅的大成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青黑色的巷中小道上,满是苔迹。一群宫中仆役模样的人,正在举帚清扫,再铺上一层洁净细腻的黄土。

另一群服饰华贵的宫廷侍卫,则在巷外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他们面色肃穆,右手放在腰刀的刀鞘上。

巷口,静静停着一辆宝光耀眼的驷马高车,那是皇上平时乘用的天子玉路车,车轼、车柱、车身全用青铜打造,镀着黄金,镶着八宝:红宝石、蓝宝石、珍珠、玛瑙、翡翠、蓝田玉、琥珀、猫儿眼。武帝比他的父亲景帝要阔气得多,他是一个热爱排场的皇帝。

“平阳长公主驾到!”黄门令一马当先,高喝着,前来开道。

已经换乘三马青盖车的平阳公主,隔帘向单膝跪下施礼的侍卫们吩咐道:“免礼。皇上出来了吗?”

两排侍卫同时躬身站起:“皇上还在金府。”

“孤也要进去!”平阳公主调皮地笑道。

侍卫长走上前来,紧张地说道:“让臣先去屏开闲人,公主再进去。”

“不妨事!”平阳公主扶着侍儿曹如意的肩膀,走了下来,“孤今天就是想见见这些大成巷的老住家,让他们说一说皇太后当年的故事。”

“这……”侍卫长犹豫了片刻,又躬身退下,“是,谨遵长公主的吩咐。”

“叫些有年纪的父老进来,”平阳公主一边向巷里走,一边对黄门令说道,“让二十五年前的金家邻居都进府说话,孤要亲自面见他们,替皇太后赏赐他们。”

“是。”黄门令忙领命去办事。

金府那漆色斑驳的大门虚掩着,门前挂着的清水漆牌已经满是裂缝,牌上写着“金寓”两个隶书大字。

门边的两个石狮子,都生满苍苔,横倒在地。

平阳公主驻足在门前,心下感慨万千。

二十五年前,她那具有绝代姿容的母亲,就是从这个大门嫁入金家,嫁给家道中落的金五郎为妻吗?

有没有人想过,这个破落王孙的后代,这个平常的皮毛商人,在那个平常的吉日里娶进门的美貌少女,竟会成为将来的大汉皇后?成为一个大汉天子的母亲?——身份高贵,母仪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

她扶门站着,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母后当年在这里生活时的情景,这才走了进去。

浅陋的门厅里,传来了有些悲伤的对话声。

那是她尊贵的弟弟,大汉天子刘彻:“朕真的是你的弟弟,帐钩姐姐!太后因为思念你,常常在夜间独自垂泪,现在,朕要亲自来接你入宫,去与皇太后团聚!”

平阳公主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挑帘进去,看见那个又黑又瘦、过于拘谨的中年妇人,正在怯怯地摇着头,往一个十分苍老的婢女身后躲藏:“皇上,你弄错了,我……我……我哪有那样高贵的母亲?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经生病死了。”

“谁对你说的?”平阳公主抢上前一步,朗声笑道,“你不但有母亲,而且还有妹妹,有弟弟!娘想你想了好多年,去年,她还曾私下叫人送了书信给你,你没有收到吗?”

“书信和礼物,我都退了回去。”金帐钩看见穿着轻绫衣裙、美貌而倜傥的平阳公主,越发束手束脚了,“以为是有人捉弄我。从小爹爹就对我说,娘在生我的时候,得了产后风,没几天就病故了,葬在雍门外,每年清明,他都要带我去祭坟,坟前立着一块黑色的碑石,写着金门王氏。”

“可怜的姐姐!”平阳公主泪盈于睫,“娘一直活在人间,而你却一无所知。”

“我……”金帐钩扶着一扇破旧的屏风,神情紧张,“你们真的弄错了,我只是个可怜的孤儿,一直这样孤孤单单地长大,今天……今天却忽然有了弟弟,又有了妹妹,还有了母亲……不,你们别再拿我开心了,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长安平民,家中寒素,和一个老奶妈相依为命到今天……”

平阳公主忍不住一把揽住金帐钩,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月前,她得到了太后身边的侍女私递出来的木匣,打听之下,才知道王太后曾打发人到大成巷找过金帐钩,但太后一直向众人隐匿着她的这段往事,她虽然已经一言九鼎,却不敢召金帐钩入宫,只是派人不断送了些钱给她。

平阳公主当即换上男装,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走过了大成巷口,敲开了金家的大门,向金帐钩讨一口水喝。

虽然对方面色忧郁,身材瘦小,但平阳公主还是从金帐钩的清秀轮廓和动人的大眼睛中,看出了王太后的影子。

她越发相信了从前宫中的一个传闻,王太后是从民间自荐进入皇宫的,在民间,她曾经结过一次婚,并遗有一个女儿。

因为怕这消息不准确,平阳公主回奏了武帝,命当年负责选秀入宫的老掖庭令,再翻出旧档案来,细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