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三十四)浮生万日苦

晨色朦胧,天光熹微。千门张敞,涌出熙攘行客;青烟飘袅,漫散粉粑清香。天府的清晨是和煦雅丽的,早食往后便化作一派喧嚣。

天涯石边的栈房聚着如云看客,人头攒动,偶听得一两声惊叫遥遥传来。昨夜此处似是有凶案发生,几个白役来此处探看,皆吓白了脸。衙役将两扇邸店漆门关得严实,地上如瓢泼般的血迹还未洗去,已有些发黑,怵目惊心地铺在地上。

城门开了,流民们拖着板车疲乏地迈着步子,稀零如断线濂珠地往城外走去。一个个面黄肌瘦,鸠形鹄面,没一点生气。玉乙未混在人群中,头上裹着个青布小帽,头发放了下来,乱糟糟地掩住两眼。他身上哪儿都在淤肿,跌折的腕节肿了馒头似的小包,又红又痛。

但玉乙未心中却是麻木的。如今的他正与行尸走肉无异,两眼浑黯无光。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也不知将到何处。他的步伐沉沉欲坠,心却已先落荒而逃。

门子在一个个盘查出城的行客,有文书度牒的放得快,查完后便来看这群黯然无神的流民。会写字的记了名姓,不认字的便代笔写了,用红泥按过指印。轮到玉乙未时,门子叫道:“名姓!”

玉乙未似是充耳不闻一般,混混沌沌地蔫着脑袋。

门子不耐烦了,敲着麻纸簿子再道:“将名姓报来!”

玉乙未犹豫了,半晌答道:

“…胥凡。”

他终于捡回往日自己的名姓,而将天山门的过往拨弃。仿佛有重担自肩头卸下,从此刻起他再不是天山门的玉乙未,而是并州英国公昆裔,那个爱游手好闲的小浑头胥凡。

天府厚实敦沉的城墙在眼帘中消失,两眼但见清雾已消,初日东悬,静荡荡一条偃月岭脊,杳茫茫一片晴明山色。玉乙未浑浑噩噩地走着,遥见天边泛鱼肚白处接着座巍然高山,曦光中山雪玉嶙峋,那接天的风呼雪啸似是仍在耳旁响起。

玉乙未望着天山,呆呆地立着。眼里忽有一枚豆大泪珠淌下,继而泪如泉涌。他想起在天山的往日,跟屁虫似的围着玉甲辰打转,打杂转悠;和玉执徐一同守着静堂,吁叹戏耍;晨起后偷见小师妹,乐得自在。如今一切皆烟消云散,归作尘土。

天山门遭候天楼侵袭,玉丙子生死未卜,玉执徐被戕害。他仿佛霎时失去立锥之地,孑然一身。

为何活的是他?老天不开眼,为何要如此一位窝囊无能之人存留世间,却要玉执徐名登鬼录?玉乙未茫然地曳着步子,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直痛到心里。他的心似乎已死在了昨夜,如今只剩一具空落躯壳。

他立在山石上,想一跳了之,却下不得脚。玉执徐救回的命能如此作罢么?于是他声嘶力竭地哭喊,将喉口吼得肿痛欲裂,方才红着两眼停歇。玉乙未茫然地在山路上趿拉着鞋履,从清晨走到正午,再到残阳如血的黄昏。

行了一日,他艰难地挨到山村里,扮作乞儿讨了张膏药贴在患处,寻了些野草树果塞饱肚腹,到客舍屋后的茅草堆里躺着,将茅叶盖在身上。暮色渐深,玉乙未望着微明的星斗,摸了摸身上缠袋,摸出枚穿着红线的铜钱来。

他身上只有一文钱了,兴许还能换只生鸡卵。而这枚钱是当初玉执徐给他的,他舍不得花。玉乙未握住红线,将那铜钱在眼前轻轻曳动。睹物思人,他的两眼不知觉间又盈满泪花,潸然泪下。

栈房里来了伙人,拉着只大板车,车上盖着乌漆的篷布。玉乙未躺在草堆里,勉强听得他们买了些酒分着吃了。有人催促道:“别耽搁时辰了,早些上路!离海津远着呢,得走几月的。”

又有人问:“先去哪儿?”

“湔山,再到九陇。”

海津离天府可谓千里之遥,没见过牵着只板车便来这边卖货的。玉乙未埋在草堆里,偷偷从茅草隙里窥视说话的人。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布袄子的汉子,草编鞋,生得平平无奇,看着倒真是个卖货郎。

那伙汉子交头接耳,声音却让藏在草堆里的玉乙未听了个清楚:“余下的人呢?”

“火部的备了车笼,有些运去山里埋了,余下些亏弱的且带回楼中。一来是有些话需经楼主讯问,二是木部还缺些药人。”

这话听得玉乙未稀里糊涂的,什么“火部、木部”的,这是走货的行话么?可那“埋”和“讯问”的字眼却教他不安。若是活禽兽类,自然是讯问不得的,除人之外难作他想。他愈想愈不对味,再一看时只见那群汉子虽相貌憨实,眉眼却冷冽间泛着寒光,有如刀枪剑戟,顿时心里发毛。

那群走货汉子模样的人叙了会话,有人忽作了个噤声手势,道:“有人偷听。”

玉乙未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