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四十)世无一处乡
玉乙未揭了幕帘,跳到车外。天地间黯淡无光,天宇与原野在墨黑一片中朦胧地交融相汇,葱茏的树影如干燥开叉的笔毫,静谧地矗立着。潮气涌动,脚底的泥土湿润温热,散出浓厚的土腥气。
后车板上坐着个刺客,怀里抱着手铳,在阴影里静静望着他。玉乙未认得他,在候天楼刺客围攻天山门弟子所在的栈房时,此人点燃火铳,用铁弹打穿了玉执徐的身躯,其后甚而在执徐身上再狠狠打了了几枚铁弹。这段时日他在刺客群里混得算熟络了,听闻这人名叫火七,位任火部之首,却是个哑巴,舌头断了半截。
玉乙未转过头,正巧对上火七眨巴的两眼。他心里对此人是又恨又怕的,恨的是这人将玉执徐重创一事,却又畏惧其弹无虚发的神射法门。顿时手心里先捏了把汗,讪笑着颔首,算作是打过了招呼。
这哑巴刺客忽地垂头,打开墨盒蘸着墨在麻纸上写字,罢了展开给玉乙未看。他的字七拐八扭的,在铁提灯微弱的光亮里好似蠕动微颤的长虫:
“谈完了么?”
玉乙未尴尬地点了点头。与其说是“谈完”,不若说他和玉丙子无话可说。
火七抽了张麻纸,上面歪斜地写着:“过来。”
这俩字足教人心惊肉跳。事实上,玉乙未的心也猛地蹦了几下。他迟疑着迈开步子,在哑巴刺客身旁坐下。后车板上被火七坐得温热,他心里却寒风刀刮似的冰凉。
刺客沉默着,也未提笔写字,玉乙未更是不敢开口。于是二人坐在一片天地静谧之中,共同凝视着低矮的原野。眼前隐约可见一片番瓜田,圆阔的碧叶与盘曲的藤爪间落着几间茅屋,孤伶伶地伫在黑暗里,像飘着田客们微微的鼾声。墨色天宇里几粒寒星闪烁,像被针尖儿在漆黑篷布上扎出的小孔。
火七终于慢腾腾地写起了字:“少些和她打交道,为好。”
玉乙未霎时心知肚明,“她”指的是玉丙子。他迟疑地问道:“为何?”
笔杆子慢腾腾地在纸上写着字儿。火七把纸在灯火下展开,“她与我们异路殊途。我们是鬼,她是木家人。”
“鬼”这种说辞玉乙未先前也略有耳闻。他一直觉得这是世人对候天楼刺客的评判与恶称,且刺客们常将绘刻着释家中的异类恶鬼的铜面覆在脸上,这才因此得名。可教人费解的是,连刺客们也轻易接受了这一贬称,甚而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
良久,玉乙未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人和鬼,有什么区别么?”
火七眯起眼望着他,直瞧得玉乙未六神无主、惊慌不已。沉思片刻后,这哑巴刺客才写道:“自然不同。人,由天命所定;鬼,由常世所弃。”
这番话弄得玉乙未如坠五里雾中。他以往在花街里逛时曾听说大书的先生讲过几个回目,懂得候天楼由一名叫左不正的女子统领。原本这候天楼便是由流灾而起,不知由何人所立的一众逸民,那左不正也不知师出何门,竟学得一手绝世功夫,以雷厉手段霎时制住候天楼。
有传言道,候天楼中位列前茅的数位刺客正是前朝英宗暗卫斥候,如今却落草为寇,专干些烧杀掳掠之事。候天楼刺客行踪不定,踪迹却似是已遍布天下,有时忽如群鸦般骤至,屠尽一个门派后犹如魅影般散去。
玉乙未正埋头思忖着火七的言语,此时却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阴阴冷冷的,似在嘲弄。“连自己的本分都不清楚,还配留在候天楼么?”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闪出来,是水十九,两眼透过铜面狐疑地望着他。这人曾在自己偷藏在车板下时用剑捅穿了他的手掌,玉乙未浑身颤了一颤,只觉手上刀口霎时起了层战栗的麻痒。
火七摇头,难得地替他说话:“他新来不久,有些话但说无妨。”
水十九冷笑:“你们火部倒会护短,瞧他这般笨手笨脑,前些时日连对付个天山门的二珠弟子都会被火铳轰掉半边面皮,性命白搭得定快。”
玉乙未心想,原来那叫火十七的刺客可不止被他与玉己丑轰掉半边脸皮,还被他一剑穿了心呢。
于是他讪笑着接上火七的话头道:“嗐,我就是个羽毛未丰、初出茅庐的,有事还请各位大哥多多担待。”
水十九却冷冷道:“我听闻你素来性情孤僻,不与人言。如今却如何学得这副油腔滑调来?”
玉乙未眼神躲闪,所幸有张铜面遮着:“…部里的兄弟把我教训了一顿,我醒悟了还不成么?”
他心里不禁咋舌,怪不得这段时日没一个刺客肯找他搭话的,即便叙上一两句,过后都会硬把些棘手活儿硬塞给他。原来火十七这小子在候天楼都算得个异类。
水十九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经过,又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中。玉乙未木呆呆地坐了许久,狂跳的心方才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