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六十四)风雪共恓惶(第2/3页)
金乌的眼神冷冷的,比街巷里吹的寒风还冷。他两眼幽碧,盯得王小元脖颈一缩,浑身发毛,只觉那两眼像坟冈上烁动的鬼火。
他生得本就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凌厉模样,小孩儿们见了立马把王小元胳膊死命一撇,吓得作鸟兽状散,大嚷道:
“鬼来啦!吃人的金少爷要来了!”
“小元,你好自为知,下回咱们再见罢!你今儿要是能在柴房里活下来,咱们和你就是过命的交情!”
言语声渐渐湮没在凛凛寒风中,裹着粗麻棉絮袍子的、胖乎乎的小点一个个消失在街巷尽头,转眼便只剩一条芦灰沾雪的街道。
待小孩儿们散去后,王小元的后领忽被紧紧揪住。金乌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院里走。他一面被拖着,心里一面擂鼓似的七上八下。
王小元战战兢兢地微微仰起脖颈,瞥见他主子冷漠而冽厉的侧脸,忽有一点微妙的奇异感油然而生。他知道他家少爷身子里淌着一半的蒙兀儿人的血,因此皮肤生得比中原汉人要白皙,可如今却似乎苍白得过了分。金乌额边裹着绢布,那似是今早混闹时他抓破的,王小元盯着那绢布,不知觉间愣了神。
这时金乌微微侧过脸来看他,凶神恶煞道:“今晚丢你到柴房里去,别想碰上一粒米。”
“为啥不让我出去?”王小元却大着胆子忐忑地问道,他两眼冻得通红,眼疾还未好,风吹着时总想流眼泪。事实上他此时心里也委屈难过,想要挤出几滴泪花来。“是我做错了什么么?我看孙大娘养了不少走地鸡,它们在笼里闷久了,生的肉都不紧实。人也总该是同样的,关久了就要发病。少爷,我会生病的。”
金乌微咳了几声,总算肯把那金贵的脸转过来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轻蔑道。“认准你自己是谁,一个狗入的家生下仆也敢同我说这些话儿?我看你是糙皮发痒,要我拿笤帚来磨你腚。”
这人睃他从不用正眼,说起话来也愈发尖酸刻薄。当下便听得王小元心里颤颤地发酸。待拖到院里,金少爷便把他丢给同样凶神恶煞的木婶儿。这五大三粗的老婆子劈头盖脸地就把他臭骂一通,随后粗卤地把他推搡进柴房,喀嚓一声把锁挂上。王小元心里又难过又气急,翻身爬起来扒着木门上的孔洞往外瞅,只见空里下起了白茸花儿似的小雪,纷纷扬扬地落入天井里。
他瞥见金乌裹着貂领斗篷的背影,在碎琼乱玉里一瘸一拐地缓慢走着,出檐厚重的阴影像墨一样把身影吞没,看着似是有些孤寂。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雪点落在深浅不一的脚印上。
——
金乌走进书斋里,一股暖流霎时扑面而来,将身上寒意纾解大半。
他眨了眨眼,只见黄铜熏炉里已点了古兰香,青烟袅袅地在屏扇后散开。墙上挂着的倒不是山水花草画,是幅伏羲日象图,三足乌在日轮间腾飞,金光灿灿。画下摆着张紫檀大案,不乏纸笔书卷,也有插屏掌珠一类的物件。
有个女孩儿坐在扶手锦椅上,乌发桃心髻,裹得严实的云霞秀金白袄下俏皮地露着条藕莲裙,正抱着手炉笑盈盈地看他。
“少——爷,五哥哥,我来找你玩儿啦。”左三娘踩着脚踏,笑靥如花。她四处张望,像是对这宅子好奇万分,神色里露出一点天真,“这是你家呀?比咱们在海津那会儿住得还漂亮,金碧辉煌的,你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左三娘会在此处是出乎他意料的。金乌默然地站了片刻,一刹间他的手伸到腰后,险些要把短匕拔出,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摆起昔日在候天楼的那副冷淡模样,对她淡淡道:
“…你从何处来的。”
自打在颜九变面前救下左三娘、去了换月宫后,他与玉求瑕待的时日更多,而把左三娘留给木部照管。他知道只要左不正还以柔情蜜意看觑自己,三娘便不会受她侵害。如今这小妮子倒是哪儿都挺好,也不像被那女人凌虐过一般,现在正好奇地探头探脑,东摸西看起他书斋里的物件来。
三娘笑道:“你猜猜?算啦,再给你个脑子也猜不出来。我以前未和你说过,我是木家的人,万医谷木家,所以才记得许多医方子。你家里的那位门房老婆子呢,你叫木婶儿的那位,算是我的奶奶。”
她自金五离去之后,日日想逃出候天楼。颜九变对她虎视眈眈,左不正的狠厉又叫她忐忑不安,她三番五次想跑,却总被逮了回来,幽禁在观音阁里。三娘被不见天光地关了数月,阁里只有一扇开得极高的小窗,其余四处皆是幽暗森冷的。窗外摇曳着被左不正钉在观音眼中的干尸,蚊蝇飞舞,可怖而死寂。直至有一日她蓬发垢面,疯也似的同前来送饭食的木十一痛哭流涕。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本如偶人般僵硬死板的木十一竟一言不发,默默地将阁门打开,将她扶上架骡车,赶离了同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