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十三)别拈香一瓣

群山逶迤,碧江粼粼,鹅羽似的云彩浮在天际。小乌蓬在江水上悠悠晃荡,摇过了嘉定、武阳,往天府的南城门漂去。这儿常有些货船,捎些米货入城里,在江上如飞梭般往来。若是空手的人,只消给上艄公两百文钱就能舒服地睡在舱里,一路在微波里摇曳着晃到南门。

左三娘抱着膝蜷在棚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她似睡似醒,隔一会儿就摸一回藏在心口的琉璃花。那琉璃花本有一块小盖,掀了以后里头有个放干花的孔洞,淡淡的带着些香气,是姑娘家们最爱的小物件。现在干花被她倒了出来,她把还丹塞了进去,又仔细地摁好盖子。

她猫着腰走出船篷,只见眼前天高江阔,山光水色,温风拂面,柔柔地掠过发丝裙边,在耸入云天的青嶂里人如蜉蝣般渺弱。眼见之景熟悉又陌生,曾在嘉定金府里日复一日远眺的马山被抛在身后,化作藤萝紫的墨影。

一股忧愁之感忽而涌上心来,胸口似被揪紧般隐隐生疼,她在离故乡愈来愈远,而还丹就是这忧愁的源头。左三娘举起那枚琉璃花对着日光瞧,只见那枚丹丸在光里灼灼璀璨,放在琉璃花中似是一滴凝结的血。她为这小小的丹丸背弃了家乡与亲友,略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爹与娘、还有谷人们在岸边凝望送别的身影,每人的目光都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像要把她两肩压垮。

“娃娃,南门快到了。那处人多,我放你在这儿罢。”艄公嘴里叼着芦管,含糊不清地道,手里蒿杆拨起一串晶珠似的水花,将小乌蓬抵了岸。

三娘微微一怔,笑道:“多谢。”她摸了几百文船钱,递与艄公后便跳下了船。

靠岸的船家里有卖黑文牒的,左三娘身上的钱还有余,买了路引混进城门里。所幸四处流民众多,门子一一盘查已是分身乏术。查路引的人看了她的手里的文牒,又见她身上只背一只小褡裢,便不耐烦地摆手放她入内。

城里倒是喧闹欢腾,街里熙熙攘攘地挤着许多身负刀剑的武人,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此时正是三伏天,既有食肆前捆着羊腿割肉的,亦有在成衣铺前用竹竿儿吆喝田丝衣的。着五色衣衫的人儿在眼前彩云一般地飘来行过,直晃得左三娘眼花缭乱。她依稀记得当初关着金乌的那间宅子在蒲公寺边,便急匆匆地随着香客们一路挨挤过去。

一面走,左三娘心里便一面七上八下。她不由得回想起那夜离开天府时,金乌倚着廊柱向她虚弱微笑的面庞,明晃晃的似是烙进了心里。也不知她离去后颜九变是不是又折磨了他,一相一味是否又侵噬了他的脏腑?光是略微一想,她心里便像遭钝刀割磨般疼痛。

可还未走几步路,她便瞥见土墙上贴着一溜儿麻纸,是武盟布的江湖令,上面画着悬赏的人像。她再仔细眯眼一瞧,顿时大惊失色:那纸上画的人扎着桃心髻,一对水汪汪的杏眼,正是她的脸!

两个拎着木梃的地棍将脑袋凑在那贴在墙上的江湖令前,打量半晌,嘀咕道:“平日里寻的都是什么杀人越货的黑毛大汉,或是走失的势家小公子,如今怎么换了个女娃娃来?”

武盟不常布江湖令,有时二三年都不曾布一回。可若是江湖令一布下,再狡狯奸猾的凶徒都逃不出罗网。武盟之人遍布五湖四海,且群雄辈出。若是有谁揭了这江湖令,便会得武盟盟主赏识厚赠,因而时常引得各路豪雄挤破头了也要夺得。

那地棍平素跟着官人混,也识得几个字,当即若有所思地念道:“缉拿:左三娘,陵州蒲亭人氏。此人与候天楼有私,毒害一百一十七人,如有禀报去向者随文给赏铜钱一千贯,捕得者赏白银四百两。”

“不是罢,这娃娃瞧着娇娇嫩嫩的,怎地是个蛇蝎心肠?老子活到这把年纪了,连鸡都只敢提到肉铺子里要人帮宰呢。”

另一个地棍哈哈笑道:“那你还在这儿混个屁!”又仔细地将那麻纸看了几遍,眼里闪着垂涎欲滴的光,道,“四百两银子呢,老子要是捉了这女娃娃,岂不是发了!”

原来是颜九变这段时日扮作金乌在武盟盟主武无功面前厮混,顺口扯了谎,说自己身中剧毒,且这毒是左三娘下的,想借武盟之手除掉她。武无功心里也溺爱侄儿,听信了此话,当即布了江湖令海捕三娘。

左三娘听这二人的话,只觉心惊肉跳,一颗心撞着胸膛怦怦作响。她赶忙低着头往街另一头挤去,一摸褡裢,里头正巧有回谷之时谷人们热情地塞给她的青布巾子,上头绣着精巧的榕树纹。她赶忙将那巾子围到脸上,掩住容颜,在脑后系了个小结儿。

但她方才埋头系好,抬头时却猛地瞥见有张脸正贴在眼前。

霎时间心像漏跳了一下,左三娘倏时后退一步,脊背发毛,汗流至踵。贴着她看的那张脸生着对细狭眼,宽鼻头,嘴唇刻薄地抿起,生了撇髭须,看着是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再一看此人背上负一把牛尾刀,臂上系一张火纹绸带,看来倒还是个北派吞日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