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十九)为恶不常盈
自金五接了声闻令后,日子已忽地过了大半月。
这段时日里罗刹鬼此人仿若销声匿迹了一般,泥牛入海似的再无音信。月升日落,风雨烈日侵袭寺檐,廊下风铎日复一日地叮当作响。刺客们如候鸟般来了又去,不过栖身片刻后聚又复散。
纸帐里悄无声响。风和日暖,金黄的日光透过梅帐洒在光裸的脊背上。颜九变疲乏地抬眼望向床柱边的宫粉梅,花苞在枝梢将落未落地悬着,伶仃孤苦,仿佛下一刻便会消逝于风中。
女人的指尖抚上他乌黑的发丝,慈爱地摩挲。可这轻抚在颜九变看来却惊心动魄。她的十指犹如利剑钩爪,能倏时将人开膛破肚,教人披肝露胆。她忽而附在颜九变耳边,轻声道:
“…水九?”
这两字宛如惊雷,能教颜九变诚惶诚恐,魂惊胆战。左楼主在床上是不会叫他们本名的,只会唤他们易情。可如今她非但没这么叫,还清楚地点出了他的名儿。
“在。”颜九变沙哑着嗓子答道,伏在床上不敢动弹。
左不正忽地伸手,将他的脸强硬地扳过来。她生得蛾眉皓齿,风华绝代,无人不为她的美艳之相动容。可那一双眉目却如含雨乌云,暗沉沉地压在人心头。她状似随意地笑道,“你最近同金五走得近,是罢?”
自先前金五同他坦言过自己就是楼中人人常道的“少楼主”后,颜九变便多留了个心眼。他往时总觉得这位子离自己如高天般不可攀,毕竟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儿,绝不敢自比于各部之首,可如今却没想到竟触手可及。
颜九变犹豫片刻,道:“是,先几月他成了属下接应人。不过前段日子他接了声闻令,如今不知去向。”
“他相信你么?”女人在他耳边喘息似的低声问道。
“……信…信的。”夺衣鬼想起自己将手放在他面上时的模样,那时金五目光散漫,微颤双眸如碧天春水,对他的动作并无太多抗拒。刺客不会任凭不信任之人触及要处,金五作为同他搭伙的人,似乎倒也付了一片真心。
女人微微嗤笑了一声,嗓音柔媚,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危险,仿若吐信毒蛇,“那我交办你一事,你可千万听好了,切不能失手。”
“他接了声闻令,过些日子会归返寺中。但是他还是一柄未开全刃的刀,声闻令于他而言着实过重了些。凭他如今的本事,如何能从那虎狼之地全身而退?”
颜九变默默地听着左楼主的呢喃,心里忽地一紧,不自觉揪住了身下衾被。
“过几日,他便会回来,到那时必定重伤而归,动弹不得。”女人从枕下取出一支青瓷小瓶,朱唇微启,划出一个美艳的笑容,吐出如淬剧毒的言语。“到了那时…”
“…我要你将这瓶药,一滴不漏的,尽数灌进他嘴里。”
-
顽云满山,夜幕铺满天际,倾盆暴雨犹如天顶泼下的浓墨,将四野染成死寂的乌黑。天地间尽是雨河倾泻的訇然声响,振荡八荒。
黑天墨地间,时不时有一二道电光点燃浓云,惨亮亮地射进八角亭中。颜九变抱着剑,将全身埋进深沉夜色里。他脚边只点着盏如豆微灯,骤雨狂乱敲击明瓦窗扇,透着森然可怖的意味。
颜九变的手指在剑鞘上躁乱地点动。他握着剑时,总会想起同金五在竹篁间习剑的光景。那时的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手上、虎口皆生了层剑茧,轻轻一按便火辣发疼。可那也着实是段难忘愉快的时日,金五总坐在一旁定定地看他舞剑,稍有偏移便从怀里摸出枚山里果儿打他,耐心地纠他剑法里的错。
有时他咬着牙从月钱里省了些铜板下来,从海津街里买了点儿青梅麻花回来,偷偷塞进金五的褡裢里。后来练剑的时候这小子都和颜悦色了几分,每回跌了都好声好气地搀他起来。一起混得久了,他也觉得这接应人不算混账,除了性子古怪了些,每回做事都着实妥当,还是个武学好手。
他们是朋友么?颜九变惴惴不安地望着明瓦窗,深沉的夜色遮天盖地。兴许是的,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伙伴都应是朋友。他忽而想起他很久未换过接应人了,上一个接应人只与他待了三天,可金五却足足同他待够了五个月。
嘈杂声响犹如天边沉云缓缓飘近。颜九变耳尖,从马蹄踏乱、喧杂人声里隐约辨出只言片语:
“雷家火器库走水…金一被石头雷重伤……”
“木部…!木部的人呢?要金疮药和麻沸散来!”
颜九变不安地支起窗棍,暴雨扑头盖脸地打来,湿透了衣袖。他隐约瞧见夜幕里奔走的人影,像被惊散的群鸦。
石阶后朦胧地现出一队人马,都是断肢残臂、浑身浴血的刺客,在雨幕里显得格外苍凉衰弱。颜九变记得那是接了声闻令的刺客们,半月之前他们耀武扬威似的出发,骑着上马披坚执锐,可此时他们人人似败家之犬,灰心冷意地曳着步子。这就是声闻令,连最技艺纯熟的刺客都对其闻令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