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四十五)尘缘容易尽
在坠下土坡之时,玉乙未心中一片茫然。夜色寒寂逼人,浓云连天蔽月,冰风凉雨蚕食着他的心神。
他拼命挣扎,一遍又一遍地回问自己:为何不抓住山岩,回到玉执徐身边?为何他会没觉察玉执徐的眼神,中了计动弹不得?为何他当初在坑道里寻麻绳时不再多寻几条,致使如今的他们陷入危境?为什么他当初会把黑火末包放在玉执徐眼下,让那人有了寻死的心思?
心绪纷乱仿若交错乱麻,最终汇作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一个将他的心底刨得鲜血淋漓的疑问:
“为何…我救不了他?”
冷风犹如刀锋,割过脸颊。玉乙未自喉中发出几近无声的、嘶哑的吼叫,从土坡上兀然坠落。
腰间的绳索吊着他,能让他不致摔死,身体自麻痹之中渐渐恢复,玉执徐方才点他穴道时虽用尽气力,却毕竟身负重伤,只能让他僵板片刻。但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被推下了土坡。
玉乙未艰难地动起了手指,勉强牵住麻绳。他费力地往土石间一踏,只觉两腿如寒冰解冻一般渐渐有了知觉。他咬紧牙关,决定待知觉恢复之后便想尽办法顺着麻绳攀上土坡,回到坡顶,去救玉执徐。
执徐究竟救了他多少回?怕是已数不清了,从往昔在天山门之时,再到今日,他总是在蒙受玉执徐的照顾。可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无能为力,无法对玉执徐伸出援手。
他的心中如火燎一般焦躁,玉执徐受了重伤,正如受人刀俎的鱼肉一般,只能任候天楼刺客拿捏,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但就在玉乙未手脚微能动弹的一刹间,土坡边上突然绽开一朵鲜红火花!剧烈的震颤席卷周身,细碎土屑扑头盖脸地浇下。他懵了头,只觉缠在腰间的麻绳忽而一松,他重重摔倒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骨头没伤着,但腿却似是扭着了。玉乙未忍痛爬起身,只见湿润草丛里有一抹洁白亮色,是一同从土坡上坠下的玉丙子。她身上的绳结没散,看起来倒是没跌着,只是擦伤了稍许,裸露在外的臂上挂着几丝殷红。
“……执徐!”
玉乙未惶然抬头,却见眼前飘下一截烧焦的绳头,在他错愕的目光之中颓然落在地上。
天穹有一角被染成血红,雨势收了不少,有火正在遥远的土坡上燃烧。
那是玉执徐所在的方向。
心口仿佛出现了裂痕,继而从胸膛中传来了崩坍破碎的声响。当玉乙未回过神来时,他已像野兽一般绝望地扒拉着坡边的土石,狼狈而手脚并用地想要向上攀爬,指甲断裂,把染血沙土攥进手心里。
“执徐…执徐!”玉乙未颤声大嚷,“你在哪儿?你还活着,对不对?我这就过来,你撑住……我这就来救你!”
他像疯了脑袋,也许是眼里血丝充盈,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可下一刻,他胸中滚沸的热血便倏然凉透。
因为在高耸而遥远的土坡边,忽而探出了一张戴着鬼面的脸。
起先仅有一张,后来便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数张。青面獠牙的恶鬼向下张望,凑在一齐说话。有几个隐约的字眼飘入玉乙未耳中,刺客们的声音纷杂作响:“逃了!”“追!”“…将人杀了!”
玉乙未失神地伫立在原处。候天楼刺客出现在此处,正恰说明了玉执徐没能拦住他们,且已命丧黄泉。
执徐在上头点燃了黑火末,他伤成那般模样,一定连动弹都如有登天之难。而他也定是拼尽气力吹燃火折子,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黑火末包,推着板车落入候天楼刺客之中,然后在烈火中痛苦挣扎,化为焦炭。
火光渐小了,最后湮没在夜色里。玉乙未颓然站着,漫天雨珠落入眼中,仿佛往他的两眼灌入两片汪洋。他已分不清滑过面颊的是雨还是泪,只觉每一道都带着痛彻心扉的沧凉。
他忽而觉得很累,光是站着便已竭尽全力。于是玉乙未往后倒下,身躯重重地砸在泥水里。
“到头来,我还是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他想。
“我这一辈子未尝得胜,一直不停地被老天爷挫败,活过的日子全都是由败绩与缺憾堆砌而成,所以这回我一定也回天乏术,一定救不了人。”
夜幕垂临,将玉乙未的视界紧紧裹覆。此刻他心力交瘁,什么都不愿去想。仿佛只要不去理会与思考,玉执徐引燃黑火末包而死、天山门弟子被候天楼刺客屠戮残杀、垂垂老矣的父亲倚门独守的事便会一笔勾销。
身体各处都疼痛欲裂,额上仿佛烧起了一把火。玉乙未昏昏沉沉,似乎坠入浑沌泥沼之中。他睡在鼓噪的骤雨里,宛若一具朽坏的枯木。刺客们杂乱的脚步声、交谈声遥遥传来,向他逼近。但玉乙未已无挣扎的气力,他只想长睡不醒,任凭身躯腐烂在这昏天暗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