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五十八)痕玷白玉珪(第2/3页)

“唉,你说那暴脾气的金家小娃娃?”竹老翁絮絮叨叨地念了一段,却见王小元两眼润红,像是哭过一场,便放低了声问,“咋啦,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么?”

王小元如鲠在喉,半晌伸手抹了抹眼,哽咽道。

“三娘她…死了。”

每一个字蹦在舌尖时,都带来沉重欲坠之感。王小元说罢这几字,便深深埋下头去。

竹老翁也兀然失色,嘴唇蠕动了半晌,才从口中冒出一声叹息。“祸福无常,人各有命……”

风雨萧萧,水露连绵,两人默然地对面着。左三娘仿佛昨日仍伴在他们身边,说些俏皮话儿,可一转眼间他们便阴阳两隔,她被葬于九泉之下。

王小元忽而觉得浑身冰凉,昏眩感愈发沉重。他仿佛坠入漩涡,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转,胆汁都险些要吐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往日的光鲜光景已离他远去,身边渐渐空无一人。

一只粗糙的大掌忽而覆到了他头上,轻轻地抚动。竹老翁拍着他的头,叹着气将他往竹荫底下扯去,避过愈来愈大的雨珠。王小元糊里糊涂地被他按着坐在石块上,两人缩在竹影里,看着漫漫雨针将天地缝成一片。

竹老翁望了望王小元青白的脸色,眼里含着忧意,嘴唇微颤,却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道:“左三娘…她是个好女娃。”

王小元失神地点了点头。

“她口上说着只愿顾着金家那小子,却还是待咱们很好。活儿虽做得不利索,却也愈来愈麻利。”竹老翁道,“看着她,老夫就会想起自己的孙女儿。”

这话说得不错,王小元默默地想。他也蒙受了很久三娘的照顾,饭食、汤药都是她来端给自己的,有时不甚跌了跤,身上蹭破了皮,她也会一面念叨着给自己敷上伤药。

“我想把她带回嘉定安葬……这儿不是她的家。”许久,王小元揪着衣角道。“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少爷可能知道,但是我也找不到少爷……”说着,他的泪珠子坠了下来。

竹老翁叹道:“在这处葬了兴许也不错,没什么人来,安静,不会惊动小女娃。”他又道,“你要去哪儿?王小娃娃?”

王小元说,“我不知道…还有哪儿是我能去的呢?”他茫然的目光落在竹老翁的绿竹棒上,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对不住少爷,我要找到他,哪怕是要费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自语,却未发觉竹老翁神色忽而一僵。

“你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问。

一时间,风里似是传来了刺骨的寒意。王小元错愕地扭头看向他,只见竹老翁两眼漆洞洞的,仿佛两只深穴,在里头翻涌着暗海,不安之情倏然涌上心头。

是的,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金乌的事,想起了他是玉求瑕的事,其间有他在天山门习刀的过往,还有在金府中欢度的光阴,在恶人沟中成长时的岁月。

正因为什么都想起了,所以才觉得奇怪。疑窦仿若藤蔓,缓缓爬上心房,盘踞一方。

王小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竹老翁手中的绿竹棒上,踟蹰着问道:

“您……你是谁?”

他记得身材壮硕、口气举止却宛若孩童的苦慈长老,记得脊背佝偻、两腿细直的硬头簧长老,记得说起话来直来直往的刺楠长老,记得畏畏缩缩的麻竹长老。恶人沟的每一位长老手上都持有绿竹棍,而他记得每一位长老的名姓、面貌。

但王小元却不记得竹老翁。明明这老人手上也拿着绿竹棍,也称自己是自恶人沟里出来的人,可他搜肠刮肚、拼命寻思一番,却依然记不起曾在以前见过这老头儿!

“我以前…从未在恶人沟见过你。恶人沟里的大伙儿都是我的亲朋,每个我都认得。”王小元的眼睁得很大,喃喃道,“你不是恶人沟的人,你是谁?”

回想起来,一切都过于巧合。这老爷子挑着糖人担子,成日在嘉定街头逡巡吆喝,似是在隐隐查探金府的情形。第一回 见面时甚而借着卖糖人的由头试探自己还记得多少,在武立天到来的那个雪夜突然造访,如今想来更是突兀。

竹老翁沉默不语,可面庞上神色冷毅,在黯淡天光中显出刀削斧凿似的冷硬线条,暗沉沉的似一块顽石。

“先前在钱家庄时,你同独孤小刀打过招呼。”王小元的心渐渐冷了下来,道,“他叫你‘竹翁’,你俩是熟识。”

“不错,老夫与他曾为旧识。”竹老翁低沉地发笑。不知何时,翻墨黑云盖在他俩头顶,狂风簸荡,寒意围裹周身。仔细瞧来,他的笑容与独孤小刀颇为相似,只是更似敛牙收息的厉鬼。

王小元凝望着老人手中的绿竹棍,他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此物,倒不是在恶人沟,而是在另一个遥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