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六十)痕玷白玉珪

夜风捎寒,下了一整日的小雨仍未歇,雨点稀稀落落地在石窟上弹出叮咚声响。农家子在岩下将枣树枝点燃,生起一小堆火,黑烟徐徐地冒升,与夜幕融为一体。

林中渐渐出现了深漆色的身影,那是一个个身披蓑草的渔人与庄稼汉,手里拖曳着不省人事的乡民,都是自遭劫掠的火场中拖出的。农家子见状,赶忙招呼着众人将伤民抬进窟中,抹上金疮药。

“今日情形如何?”农家子忧心忡忡地问道。

渔人将伤民安顿下,颓丧地摇头,道:“候天楼封着山,那左护法逼得更近了些,从山脚下上来了。有人瞧见他在林中游荡,一副发了狂似的模样。”

农家子深深地叹气,仰面望向朦胧雨幕,厚重纱帘挂在天地间,将他们出路层层遮掩。枣枝在火中噼啪作响,良久,他道。

“对不住,是鄙人拖累了大伙儿。若是不曾上这龙尾山,大家也不至于落到这无家可归的地步。”

随行的伙伴走过来,默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众人将粗粝的手掌放在他肩头,身影覆在他身侧,挡住斜风冷雨,无言地将暖意从肩头灌注入心中。

“没事儿,总能出去的。”渔人道,凑到火边烤湿透的手脚。农家子的神色微宽,可自责之色未敛。

人群三三两两地烤火,吃从树上摘的地捻子和捡的橡实,待勉强垫得饥肠辘辘的肚腹后又钻进岩窟中,在草堆边睡下。农家子依然在窟口边静静地坐着,望着燎动的火光。他一抬头,却忽地瞥见人群后孤仃仃地站着个身影。

那人站在细雨里,也不随着众人上前。农家子瞥见了他颓唐的身影,散着发,一袭素衣湿漉漉的,袖口留着晕红血迹。王小元丢魂失魄地淋着雨,凝望着化不开的雨雾。

农家子走过去,将他拉到火边。王小元也无甚动静,怔怔地任他拉了过去。他将王小元上下打量一番,见虽有血迹,却无伤口,总算放下了心。

“刀没带回来……是在路上碰到了候天楼刺客么?”农家子问道,见王小元默然无言,等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笑道,“没事,咱们还有从死人堆里捡来的刀,不缺这一把,人没事便好。”

可王小元却不像无事的模样。他像一具空壳子,任凭人如何动嘴皮子都不回一句话。他的两眼黯淡无光,墨似的漆黑,连火光都映不进去。

如针细雨化作豆大雨珠,噼里啪啦地打着石窟,像不息的爆竹声,将伤民们痛苦的呻吟声掩盖。窟口织起了水帘,枣枝上跃动的火苗惊惶不安,火光一曳一曳,将影子写来画去。

农家子拙口笨舌,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靠着岩壁静坐。火光映亮两人脸孔,他抬首望去,只见明灭焰光间,一张惨白面庞浮现于厚重阴影中。坐在对面的人眼眸低垂,端正地跪坐着,正心神恍惚地望着手上血迹。

“要吃些野实么?”农家子寻了个话端,犹豫着开口,“您出去了大半日,是不是累着了?”

一片死寂,只听得哧喇喇的火烧声响起。王小元连眼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火堆。

见对面的人仍不答话,农家子怔神片刻,讪讪地闭了口。他不明白王小元究竟遭遇了何事,今晨出去时仍无异状,可回来时却成了只闷瓢。两人无言地坐了片刻,农家子没话寻话,道:

“山下…没几个好村子了,即便有没被焚尽的,也没活几个人。大伙儿初来这时,只见得山村里焦躯横陈,尸臭味儿飘荡十里。许多贼人打着候天楼名号行凶,到头来活人不剩几个。”

“您准是遇到了两位候天楼护法…他俩功夫可比寻常的候天楼刺客高上一大截,咱们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只得龟缩在此。不过您着实厉害,能在他们手下走过几招,还平平安安地逃得回来。”

农家子干笑几声,将棕衣一拨,露出断臂。那伤口似仍未好,层层裹着细布。

“这只手就是被那左护法斫下的。初时只觉得难过,觉得自己自此就是个废人,丧气了许久。说来鄙人本来算得个被海捕文书缉拿的犯人,幸好有大伙儿照应,这才叫鄙人略为宽心。”

那人并未答话,只低头看着火堆。青丝柔顺地垂泻在他肩头,发梢还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浅绛山水似的眉眼清淡如画。但他的眼里却似结了冰霜,惘然与痛苦逡巡往复。

良久,从黑暗中传来他幽幽的声音。

“杀人……会怎样?”

农家子怔愣片刻,这才发觉是对面那人发了话。王小元倚着凹凸起伏的石壁,目光涣散,似在等着他的回答。

“鄙人学识短浅,却也知道救死扶伤才算得上功。”农家子见他总算有了点生气,忙不迭道,“村里时常会来些道士,开几张黄纸烧水作药,散给病患吃了,说是如此便能积功德。杀人积不得功德,大抵会受冤鬼报应罢。咱们大伙儿平日里也不敢杀生,只采些地捻子吃,倒也能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