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十五)只愿期白首
明明是三月,天里却飘起了鹅毛大雪。
若在往年,这准会被嘉定人叫作桃花雪,隐隐能从雪色里瞧出几分春日降临的兆头。可今年却不同寻常,寒风似冰刀子一般狠厉刮过,棂窗在风里瑟瑟抖颤,方开了海棠花的枝头挂满雾凇,院中银装素裹,一派冷寂。
金乌裹着水獭皮披风,怀里抱着风筝,孤另另地站在正房前。他站了许久,漫天飘零的雪片落在肩头发上,直把他盖成了一只雪人儿。
槅扇后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连绵不绝,金乌的心也在随着那咳声的轻重不断跳动。
忽地传来一声吱呀声响,槅扇打开了,一股浓郁的药味从里头蔓延了出来。金乌鼻子灵,还嗅到几丝淡淡的铁锈味。他正想往前踏一步,着天蓝纩衣的妇人却匆匆迈过门槛,走了出来。越姨神色焦灼,臂弯里搭着一条叠过的薄衾,上头片片殷红、深黑的血迹相叠,像重重怵目惊心的云彩。
“啊…”金乌惊了一惊,脚步一个踉跄。越姨瞥见了他,急促的步子突地止住了,苍白面庞上浮现出促狭笑意:“…少爷。”
金乌定了定心神,抱着纸鸢仰起脑袋,“越姨,我能进去看看娘么?”
“唉,夫人今日忙,不能陪您放风筝啦。”越姨目光中掠过慌乱之色,她将带血的薄衾收在身后,另一只手摸了摸金乌的脑袋,勉强笑道,“要阿潘、小元陪你去,好不好?”
“阿潘赶着去蚕市上买苦实把豆儿酒,说是喝了能散寒。”金乌说,“至于王小元……哼,我才不想看见他!”
他说这话时两眉紧紧地蹙起,眼里满是忿忿之色。自打那日他半夜起来,正撞见王小元从书斋里偷开了他最宝贝的漆木盒后,他心里便憋着一股气,再也没同王小元说过一个字。
此时廊柱后似有一团朦胧的黑影微微一动。金乌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瞧见,便疑惑地扭过了头。王小元趴在曲廊凳下,方才他躲得急,额上磕了个肿包。这时他小心翼翼地远望着金乌,不敢出半点声息。
见金乌没瞧见他,王小元惴惴不安地爬起来,藏身在廊柱后。有生以来头一回,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明明在往日里王太和钱仙儿都教他要去摸别人的荷包、顺袋,入人家家里不必走门,翻个墙便是,可见到金乌这些日子来对他的淡冷模样,他却害怕了起来。
越姨轻拍着金乌的肩,口里发出轻轻嘘声,似是要将他从门前赶走。金乌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却没走远,在游廊里寻了张冷硬的石凳坐下了。小小的影子一动也不动,像一颗在簌簌落雪里的顽石。
歇房里亮着一支将熄的蜡烛。
一个女子斜倚在花布引枕上,面色苍白如雪,乌黑油亮的发丝在衣上如瀑倾泻。烛光摇曳,映亮她素丽却憔悴的面庞。她在凝望着窗屉缝隙里悠然飘落的雪片,伸手轻轻地拭去棂上的雪沫。雪点在掌心里不一会儿便化作了晶亮的水迹,消失殆尽。
几声轻咳打破了房内的寂静。先是细微的低喘,间杂着几道难耐的咳嗽,既而愈发加重,最后化作了剧烈的嘶声重咳。点点血珠落在衾被上,像先几月在窗外绽开的腊梅花儿。
“阿仁,阿仁……”
在昏黯的火光里,她的神志也同残烛般将熄。似有无形的手在将她往混沌中拽去,可她知道自己若是一阖眼,便说不准便要化归尘土,融作烛泪,神志溃散而身躯死去。有人在轻声而焦切地唤着她名字,会兰乌也艰难地睁眼,只见宁远侯守在床前。
这个在众口相传的话文里英武而神勇的男人此时眼窝深陷而乌青,发丝未束,凌乱地垂散肩头,下巴上生了青色的胡茬。宁远侯深深地望着她,眼里似有叙不完的话儿。
“好些了么,阿仁?”
“……我以为,这回睡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会兰乌也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气若游丝。“我做了很长的梦…梦里,咱们带着金乌去河堤边放纸鸢,天很晴,风很暖……”
“但是一睁眼,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雪。”她道,“无边无际的白雪,本该是哈茨路人的故乡。那儿只有酷暑时的黄沙,严冬时的霜雪,一片荒芜。真冷啊,骨血里似是都在流淌着冰碴子。”
宁远侯握紧了她的手:“天会晴的。雪融后春天便又会回来了。”
哈茨路人年青时虽骁勇善战,却因在黑水河边徘徊已久,祖辈落下了不治寒症,族人多命丧于青年之期。会兰乌也也不例外,她虽曾为令边军闻风丧胆的“碧眼罗刹”,如今却只得缠绵病榻,寒症发作时如有寒针砭骨,浑身冰凉。
会兰乌也闭上了眼,宁远侯另一只手发颤得厉害,从床边小案上取下一只瓷瓶,从里头倒出一枚栗紫的丸药。他将会兰乌也的手轻轻放入厚裯中,将丸药在臼里磨成末,倒入热汤中,送到了她嘴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