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三十四)昔去雪如花(第2/2页)

他在天山崖上的雪地里画了一百余个金乌的画像,有些前一日方才画好,翌日便被飞雪掩埋。火燎似的躁意在心底渐渐蔓延,他怕自己忘了要救的人的模样,害怕自己就会如此泯然度日,再不记得曾有的忧愁。

可思虑在心里愈发沉重,过去的梦魇犹如妖魔般紧随身后。于是他白日里练刀,夜晚也在挥刀,醒时习练,梦里也在念刀诀。寻常弟子除却学道典、静思之外,每日练剑两个时辰,勤些的弟子会在武场里练上三四个时辰,可他却日日练上八个时辰有余。一刀先翻覆挥上十万回,再换另一式挥个千万回。

手掌一次次地被磨破、流血、结痂,再被磨破,直至生出厚厚的茧。

但心里毕竟是生不出茧的,不知不觉间,他已落入痴狂。

寒来暑往,岁月流逝,天山上依然日日落雪。这一日,王小元清早起来,在山房里坐了一会儿,又握刀起身,他一推门,却见一个少女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等他。

是玉斜。

她今日未着天山门的雪衫,倒着了条青面百褶裙,盘着桃尖顶髻,乌亮的发上插着玳瑁簪子,难得的显得奢美。少女在通亮的天光里朝他干干净净地一笑,仿佛漫山的雪都因此而熠熠生辉。

王小元见了她,先欣喜地叫了声:“师姐。”

玉斜笑道:“小元师弟,师父近日静思,没暇照管你,便叫我来查验你功课啦。”

说罢,她便抬腿迈进山房里。王小元赶忙搬了张椅儿过来给她坐,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这叫玉斜的师姐时常来指点他刀法,她是天山门里认定的玉白刀客的下一代传人,比他早习了许多年刀。

他俩先坐着谈了会儿,大抵都是些刀诀体悟、握刀行气一类的窍门。待玉斜给王小元答疑解惑了一番后,两人便默契地拾起身旁的刀,踏进雪地里比划,扫、挑、带、刺,刀光优柔而绵远,在风雪里像交织的白绫。

“铮”地一声,少女手里长刀在半空里画开薄纱似的银光,格住王小元袭来的刀刃。

“你近来长进不少。”玉斜露齿一笑。“前两式已十分熟稔,天山门的二珠弟子怕是都已比不上你,不,兴许已到了三珠弟子的境地。”

“不…不敢,师姐谬赞。”王小元脸上红了一红,也勉力一笑,心里有些隐隐的发痛。

玉斜望着他略显落寞的神色,再一看他手上缠着的带血细布,手掌、指腹粗糙,十指冻得通红,两眼疲乏而遍布血丝,显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顿时明了。

这小子走火入魔,心里牵绊太重,又急于求成。

可她此时也不爱同他说如此这般是练不成玉白刀法的话了,她自己也未学到家,第三刀虽懂了要诀,心里却在怕那可怖之极的招式。有时她略略舞出个第三刀的轮廓,就觉得两手折断也似的发疼。最可怕的一次,鲜血淌满了她两手。

少女提起刀,缓缓地收进鞘里,目光望向湛蓝天幕。

“师弟,你想下山么?”

王小元一惊,结巴道:“下…下山?”他犹豫了半晌,这才低声道,“下山…不是有违师门规矩么?”

玉斜哼了一声,“你这两式练了成千上万回,拿去对付些候天楼的小蟊贼够用啦。”

“第三刀…我还未练成呢。”

“谁让你练成第三刀了?”玉斜嗔道,拧他的脸。这小子脸蛋也滑溜溜的,像柔软的面团。“我都没摸着第三刀的门槛呢。你一个男孩儿,别想着这招式了。要是真有大成了,你还想出去救人?四个长老都会轮番上阵,把你锁在这里!”

王小元还很是懵懂,摸了摸脑袋,“若是练成了第三刀,为什么要把我锁在这里?”

玉斜抱着手,眯起黑溜溜的眼珠子,“笨师弟。你要是一块石头,滚落到山门外,有谁愿意去追你、捡你?可你若是块玉,谁舍得把你落出掌心之外?到了那时,你便是教全天下人垂涎的美玉,当然是要把你一辈子都锁在天山门的好。”

这话教王小元有些为难。他想起那妖冶的黑衣女人,有些犹豫,他隐约地觉得她看起来很强,非第三刀难以相敌。可他再不下山,金乌还能再等他多久呢?

会不会——金乌早已死在候天楼那暗无天日的囚牢中?

一阵尖锐如电的刺痛倏然划过胸膛,他猛地抬头,往前迈出一步。

玉斜望着他,扬起的唇角盈着些微笑意。她抬起手,指向白雾弥散的远方,那儿有嶙峋的雪山,再往下是碧如翡翠、飘带似的冰溪,有错落的木屋矮矮地依偎在一起。

“小元师弟。”她轻声说,“咱们一起…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