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第3/4页)

姜含元听到了,起先没回过神,不知这小厮口中的“樊郎君“何许人也,顺着小厮招手的方向看去,竟是樊敬。

他才来没几天,哪里认识来的女子,便有了如此交情?

她未免疑惑,看着樊敬。

樊敬昨日出去,起先沿湖独自闲走,颇有无地可去之感,行宫又不便回,自然就想到了几日前那给他留了家址的女子。当时他走得匆忙,至今没给对方送去钱帛,仿佛于理不合。正好无事,便备了,找过去叩门,交给开门出来的假母。红叶假母见他来了,十分欣喜,热情邀他入内。

雁门城中自然也有类似这等的所在。大营军纪严明,但平常无战之时,每月也会休假一日。到了那日,憋了一个月的军汉难免入城,登门送钱。但他向来律己,除了伴护女君,闲暇便是处理军务,从未踏进过这种地方一步。那夜是醉酒不知,此刻怎会入内,便婉拒而去。他再回湖边闲荡了片刻,感到腹饥,想寻个地方坐下,烫一壶酒,磨到天黑,便可回了,忽然水上飘来一叶蓬舟,船里坐的不是别人,竟就是那名叫红叶的女子,盈盈而笑,邀他上船。

那夜他醉了酒,实是想不起来如何的经过。昨夜却是大不相同。窗外风雨交加,屋内温香软玉,她极是温柔可爱,是他这半辈子都没体会过的感觉。偏这一早,走得又是匆匆忙忙,心里遗憾不舍,自然是有,但也只能这样了,一桩露水好合而已。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赶来相送。

樊敬对上小女君投来的目光,一时面红耳赤。好在他满脸胡须,窘迫之色,旁人也看不大出来。他知那女子应在车中,想去,又开不了口,正讷讷着,不知该如何向小女君解释,这时姜含元看见骡车车窗开了一半,窗内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姣好面容。那女子眼眸含情脉脉,望着她身边的樊叔。

她忽然顿悟。想起了昨日张宝禀说樊敬外出之后,束慎徽和她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没听明白,没头没脑。此刻全都明白了过来。

她一下笑了,低声道:“樊叔你快去!勿叫人空来一趟。我在前头等你。”

樊敬不再推诿,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姜含元往前骑了一段路,回过头,望了眼身后那座她居了数日的所在。

江南夏木郁郁葱葱,它掩映其间,矗在半山之上。她目光掠过,远远地,又看见她的樊叔和那女子站在山麓下的湖畔。女子好似给他递了个食篮,低声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大约是附近还有他们在的缘故,她的樊叔看着依然拘谨。但他落在那女子脸上的目光却很温柔,和她平常认识的那个威猛而严肃的军中的大胡子樊叔,大不一样。

姜含元真的为她的樊叔感到欢喜。

行伍生涯,固然是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男儿立志补天裂。但在那功和名的背后,更多的,却是长年的孤寂和苦寒。若逢战事,更是随时须有马革裹尸的准备。

今日纵然分离在即,但等再回雁门,以后,若他也是夜深无眠,在连营的军角声中,回忆今日欢情,心中应该不会再有孤独。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看着,看着,忽然,面庞仿佛湿冷。这才惊觉,竟是眼中滚下了一颗泪。

她又看见那女子往樊叔的袖中塞了一块手帕,随即低头,快步登上了骡车。樊叔目送那小骡车缓缓而去,收目,朝着这边走了回来。

姜含元立刻偏过脸,抬臂,迅速地擦去了面上泪痕,随即挽缰,双足夹紧马腹。

她不再回头,纵马迎风朝前,疾驰而去。

离开边地,到长安,再到江南,满打满算,不过也就半年的时间,但在她的感觉,却竟漫长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她的半辈子。她如今只想早日回去。樊敬见她归心似箭,自然带人全力配合。一行人一路北上,披星戴月,疾行赶路。入夜若逢驿站,便居驿站,若无,便露宿道旁野地。就这样,在这一年的七月中旬,回到了雁门。

这天已是傍晚。她的父亲在雁门城的都护府里。她没有立刻入城见他,和樊敬说了一声,独自骑马,转道,纵马到了那座铁剑崖前。

晚霞满天。黑色的山崖,静静地矗立在老地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她登上崖头,迎风立了片刻,猛地纵身跃下,沉入潭底。

最后,她慢慢地浮出水面,用她的肺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熟悉的空气,睁开了她沾满水的湿漉漉的眼睛。

她曾经发誓,她是再也不会哭泣的。

发过的誓言,她不会忘记。

那一天,她在江南落下的泪,不是哭泣的眼泪。

一切都已回到正途了。

此行北上,她为赶路,惹了满身的尘。她在水中洗去尘埃,上了岸,披了先前脱下的干衣,一边拧着长发里的水,一边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