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乍暖还寒的时候, 何意给贺晏臻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在尼日利亚写完,由何意的同事从阿姆斯特丹寄出,中途几经波折, 到贺晏臻手上时已经是暮春时节。
收信这天, 贺晏臻刚参加完一场刑辩研修班。
天气回暖,他一手拎着西装外套, 另只手抓着那封远途而来的信件, 一路急匆匆回家,擦桌洗手, 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将纸张摊开在桌面上。
何意在结束训练后, 跟贺晏臻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络。有一次他说有空时就写信,贺晏臻还当他一时兴起的玩笑话。纸信哪有邮件方便?
直到何意在医疗点的第二个月,那边政府为了切断武装土匪的联络, 关闭了当地的通信网络。
二十天后通信恢复,俩人再次联系时,何意告诉他信已经发出了。
此时正是傍晚,窗外的斜阳是抹艳丽的橙红,贺晏臻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忽然觉出了纸信特有的生命力。
“我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何意在信里详细描述他的经历。
在去任务点前,他先接受了生存训练——需要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使用无线电联络工作人员,并在对方抵达之前完成指定的任务, 需要学会给越野车换轮胎,要接受防雷训练,知道在那些地区什么时候是安全的, 如何面对可能遇到的勒索……
何意有过准备, 训练结果自然很好。他以为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会很顺利, 直到他一路颠簸,踏上那片土地,见到了那些等待救治的病人——那些几乎闻所未闻的,被恶魔吞噬掉半张脸的人。
“在这个贫穷的世界里,人类的生活是另外一种模样。”
何意的任务是给Noma病儿童做手术治疗,同时培训当地医疗人员。
Noma病是一种坏疽性口炎。这种口腔疾病发病迅速,会使人的牙齿黑烂,面部肌肉坏死腐烂,继而破坏骨骼,在脸上留下空洞。何意之前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病人。这种主要因营养不良和口腔环境引发的恶疾,在经济发达国家早已绝迹。在国内也十分罕见。
何意花了半天的时间来缓冲和了解自己的工作环境,之后,他便马不停蹄投入工作,培训和指导当地医生为患儿们进行外科手术,包括但不限于重造鼻腔,分离融合在一起的上下颌骨,将脸上横生的肉瘤去掉,为他们修复缺损的面颊……
他的手术水平在同行中已经算是翘楚,但面对这些患者,何意仍需要突破极限,或是受限于当地医疗条件,或是患儿病情特殊,他要施行自己完全没做过,仅凭理论设计出的新方案。
写信那天,他刚结束了一场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将一位下半脸腐烂的患儿,眼睛以下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从身体其他部位取骨取皮,打磨后移植重塑下半张脸。
当地人称他为魔法师。
可那会儿,他无法从中体会到快乐。
“Noma病的致死率很高……每年会有十多万的儿童因这个病去世,能有幸生存下来,且排队几年等到我们做手术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幸运儿。那些不幸的大多数,最终的结果只是被忽视——没有人在意这些生命的消失。
没有制药公司研究它,世卫组织也没有将它纳入NTDs,因为它不是传染病,不会威胁到发达国家……
这是一群数量庞大但被遗忘的人类。以前我身边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边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同事提醒我,无力感是所有新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同时他也说,我们只是世界的过客……”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你我是,他们也是。如果能教会更多当地医生手术技能,那我们就是在路过时,多点了一盏灯。”那位法国同事等着何意把信写完,又问他,“何,你让我寄送的这个是情书吗?”
“不是,”何意收笔,笑着解释,“写了一堆废话,这种叫家信。”
同事带着他的家信回到基地,帮忙寄出。
何意知道,贺晏臻收到信后一定会慢慢看。雨吸。这一纸家书是他日常生活和感触的絮絮低语,并不适合在电话里讲,那样太矫情,也太容易忘。
又六个月后,何意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他跟同伴一块回到营运中心,同伴选择回国休息,等待日后闲暇时再接任务。何意与之相反,他在基地短暂修整后便接受了第二次紧急任务的派遣,去支援南苏丹的一处医疗点。
平安信写好一封又一封,有时上面只有几句话,有时则是一张风景的速写——何意跟一位在后勤工作的画家兼工程师学会了画画,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他还跟当地人学会了部落语言,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非洲土语,也被何意用拼音记在了每封信的末尾。
他还在信中画了自己的自画像,将皮肤涂黑,头发画长。那个总被当做高中生的面嫩白皮小医生,被非洲的太阳烤成了小麦色,皮肤有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神中可见悲悯,却不再有忧郁和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