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艳书 上册》(2)(第9/10页)
尉迟度连头都没回,并坐的白凤也没回头,她单单回想着玉怜的那句话——“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她的眼睑抽搐了一下,玉怜的娘再也没机会冒青烟了,她女儿,还有她女儿的万丈雄心都已被抛出了十丈高楼,落入了陷阱的底部。
“嗵”的一声闷响,跟着是尖叫。
薰风阁的后楼外,三三两两的行人惊跳开,复又聚拢、围观。他们见一位丽装少女四肢扭曲地仰天横卧,殷红的鲜血、灰白的脑浆在她脑后洇开。
玉怜也大睁着两眼,但她没看见这些飘浮在上空的陌路人的脸,她只看见娘。娘束着家乡的红石榴带,手捧一支青竹短箫,含泪而睇,“玉怜,娘本是世族闺秀,你也本该是两班小姐,去参加拣择[15],成为世子嫔,成为中殿娘娘。谁承想竟落在这烂泥坑里。”玉怜听得心直痛,但却只做了个没心没肺的笑脸,用手抹去了娘的泪,“娘,别哭呀,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娘被夺走的再给娘挣回来。你只吹支歌儿谢我吧。”娘又笑出来,在玉怜的眉心一吻,就把箫管挨在了柔柔的唇边。
风停了,箫起了。
白凤取出白玉的箫管,轻试了一声,又记起什么,向尉迟度撇了一撇嘴儿道:“义父,我并不知这小蹄子这样不省事,光瞧她生着一副好皮囊,一时被蒙住了
心,竟把义父赏我的九龙镯送了她,这下子怕是摔坏了。番役的档头刘福手最细,搜身向来都一丝不苟,烦义父命他下去替我把镯子取回来,掉了的珠子也找一找。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为那身微命贱的陪葬。”
尉迟度颔首向下人道:“听见了?叫刘福去。”
白凤又莞尔一笑,“义父别生气了,我替您好好吹一支曲子,一洗心尘。”
墙边的一溜婢女全吓了个眼怔,佛儿也不禁冒出了一背酸汗,她看着白凤和尉迟度两个人谈笑自若,仿似随便把一个大活人丢下楼这件事他们每天都做个百八十回——她猜他们肯定每天都做个百八十回。
不多时,白凤的箫声就在半道儿上止住,刘福进来了。他弓腰低头,两手举得过顶钻云,捧着那金镯和几粒珍珠。
“小心些。”白凤将玉箫往打着层层珠络的袖中一掖,亲身迎上前,先在乳下摸两摸,好似准备拿手帕来包托那些散碎珠子,却摸了个空,便抛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咦,我的帕子呢?”又径自摇摇头,“算了,给我吧。”
她极认真地一一捡起金镯与脱开的珍珠,一张俏面几乎直俯在刘福的掌心上。刘福深埋在自己两臂间的粗狠脸庞流露出一派春情,他一点儿也没瞧见,几乎就在同时,白凤的表情已换作深重的疑惑。
她把脸往刘福的手边更贴近一分,鼻尖耸动了两下。
桌边,适才被震得口张目瞪的倌人雨竹也缓了缓神,横瞟着两眼绽齿一笑,“凤姐姐,你扒在那儿闻什么呀?莫不是脑子卖给药铺做兔脑丸了?”
白凤直起腰剜了雨竹一眼,并没回嘴,只走过来擦着尉迟度的耳际悄言了几句。
尉迟度的眼睛里仿似一下燃起了两颗黑森森的火球,“刘福,你袖内是何物?”
刘福抬起了脸面,骤然间汗如雨下,“没、没什么……”
尉迟度弹动了一下指尖,立马就有人向后扳住了刘福的两条胳膊,另一人稍一探摸,即从他一边的袖中拽出了一条手帕,手帕精美绝伦,一角镶着只赤金蜘蛛。
白凤拧了一拧腰,“义父,我贴身的手帕真是让这狗奴才趁搜身时偷去了,您可不能叫女儿白受这轻辱!”
青蓝的筋络霎时间爬满了刘福的脸孔与脖颈,“你这婊子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自个儿把手帕送给我的!”
“你才血口喷人!我凭什么把手帕送给你?”
“若不是你送给我,又怎知这手帕藏在我袖子里?”
“义父,”白凤向尉迟度扭转了脸面,半娇半怒道,“我乘轿来时,那帕子早就沾满了轿中的香料气味,您赏我的龙涎香是天底下独一份,我怎会在一个臭奴才的手间闻到?真真是家贼难防!这次有胆子从我这儿偷东西,下次就偷到义父您头上了呢!”
刘福登时间瘫软如泥,自从白凤首次出现在他主人尉迟度的身旁,她的风姿就激起了他的贪念,而她一口一个“奴才”的傲慢也激起了他的愤怒,因此他每每借由搜身来满足内心中占有她与侮辱她的双重欲望;这是她自找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那种即便衣装整齐也形同裸体的尤物。一直以来,刘福都了解白凤对自己十分反感,但他根本不在乎。直至这一刻,当他被人拽走、架起、扔出窗外、眼看着土黄色的地面暴烈地朝脸上砸过来时,他才最终懂得,他将为轻视一个女人——一个妓女,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