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第6/12页)
其实文淑年初才到槐花胡同时,白凤就已把她的底细摸了个透:据说她之所以离开秦淮河,是因为与一位俊美贫郎轧姘头而得罪了花钱的阔客,败坏了名声,这才不得已带着一个妹妹北上,易地重张艳帜。初知她贪爱男子的容貌,白凤业已起了防备之心,再亲见短短的数月间,这个南方佳丽就凭借着惊人手段跻身于自己这一班京师顶尖人物之中,更将之视为劲敌,果然就在上个月一场酒局中狭路相逢。那是文淑第一次见到詹盛言,当场就眉迎目送,似乎恨不
得就地和他团成一片,白凤又怎会瞧不出?早早就拉着詹盛言离席,绝不容文淑近身,不承想人家贼心不死,竟堂而皇之追到了怀雅堂!
白凤自觉被冒犯,脸色当然不会好看,直接也转过脸瞪住詹盛言,要看他如何应对。
他倒是一脸坦荡,手间正捏着一张牌,在空中停一停,左右朝张之河与潘思存一望,“你们盯着我瞧什么?瞧也没用。没听我相好的才说,她早防着你们俩老爷们儿呢,甭自讨没趣。听曲吧。”
白凤但听他话外有音,分明是叫文淑知难而退,登时间心气顺畅了许多,微把下颌一扬,斜乜向那一边。但文淑却听而不闻似的,自管稳稳地转移玉轸,钭飞织指,竟一人兼生兼旦,唱起了《琴挑》一折。
休看文淑说起话来嗲得好似三天不曾吃饱饭,但一开口唱曲,却竟在转眼间就迸发出穿云裂石之音,手中的琵琶亦是引商刻羽,音韵悠扬,把诸人听得是神惊色痴,连打牌都忘了。
白凤已然自愧在诗词上的造诣不如人,更兼目睹这一精彩唱奏,居然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弄箫之技也比得十分不如,于是才稍平息的嫉妒之情再度升起,当即哼一声,故意提高了嗓子叫道:“这屋里的火盆烘得慌,我进去换身衣裳,哪位妹妹要来,就一起来吧。”说完就告了声“失陪”,提身进了内房。
小班倌人们出条子,若在席面逗留的时间稍长,就要更换衣裳。白凤这一走,剩下几位倌人也不愿留下来给文淑捧场,便纷纷叫丫鬟们拎上衣包跟了进去。就听里面笑声迭起,不是谁踩了谁的裙子,就是谁碰了谁的胸脯,接着又响起了首饰箱和衣柜开开关关的声音,这边呼一句:“凤姐姐,你这红宝金跳脱可也太打眼了,借我戴两天吧,好不好?”那边嚷一声:“凤姐姐,你再借我一只紫貂袖筒吧,那只玄狐的我明儿就叫丫鬟送还给你。欸,这珠花是你上回在彩云楼戴的那朵?我瞧颜色比我新穿的那朵还白些。”……乱纷纷一阵后,再一次响起白凤金锵有力的嗓音:“来人,打水给妹妹们匀面!”
马上就有娘姨捧着面盆、手巾、热水吊子进出不绝,服侍倌人们洗脸补妆,满室的粉香蒸腾。这么足足闹腾了两刻钟,等文淑的一套曲子全唱完了,白凤才领着一干倌人重新步出,每个人都换过了衣裳头面,焕然一新。三位男客原本都在和文淑一人谈笑,此时不觉一起住了口,往这边投过目光,竟仿如寒冬腊月里误入了仙境的花圃,处处是扶春芍药、照夜玫瑰,一阵目不暇接后,所有人的目光统统锁在了白凤身上。
迎着打量,白凤款款而来。她重施了面妆,两颊与眼窝满敷胭脂,胭脂上再罩一层茉莉花实合制的珍珠粉,以白盖红,做飞霞妆,头上一并戴起了洒钻细闪的貂鼠卧兔[59],高髻上插着金钗梳,对挑双凤,身上也换作了一件海棠红掩衿狐肷滚珠短袄,裁剪得细乍乍,娇娇娆娆极可腰身,下束一条色泽典雅的大薰色遍地金绫裙,系着八穗荷包与金扣花,一步一风流。她扶着椅背,将目光四面轮转一番,最后停在詹盛言面上,佯嗔一句道:“看什么呀,不认识我了不成?”
白凤的下巴生得略为圆润短小,唇肉又丰厚,因此之前的淡妆之下,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少女之态,但此际一经改妆,便突显出她极其醒目而精致的眼鼻,又兼以身量特高、凹凸有致,一双精光慑人的妙目一转,那一份凌厉的美艳简直令人目眩神移而又望之生畏,绝不敢逼视。
相较之下,更显出了文淑的清瘦平顺来。若论起二女谁更美些,自然白凤才是当之无愧的尤物,偏好她这一路的男人会嫌文淑寡淡,但另有一类寻花之客并不爱浓郁媚冶,反会觉文淑的秀外慧中、沁人心脾才是风尘界中的真国色。文淑对于自己的美态亦颇有自知,因此丝毫也不被白凤的气焰所压制,反倒神清气柔一笑,“不怪几位客人全看得眼都不眨,凤姐姐这一身妆扮,简直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了。”
白凤一听之下便领会这话乃是明夸暗贬,讥讽她妆扮过甚;正巧又进来一个外场给文淑送局票,她便一壁在牌桌边的原位上坐下,一壁对之一笑道:“我拢共只做着两位客人,怎比文淑姐姐,别说十五个,只怕五十个客人也不止,全在贵连班望眼欲穿,等着一睹姐姐的风采。才我在里屋时就听见一直叫姐姐转局,姐姐这么忙,只管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