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1/20页)

“这就更不敢当了,我根本记不起自己是谁,是个讨饭的也说不定。”

“你别老说气话,我可以跟你作保,你的命格金灿光辉、日丽中天,家里头代代公侯,是高贵得不得了的出身。我又是个谁呢?你们汉家把人分成三教九流,行巫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只比盗贼和娼妓强那么一点点……”

这话石头可听不下去了,腾一下就翻过身来,“不许这么说自己。”

素卿见他回身,小嘴就一撇,把被子朝他递一递,“你不也说我吗?常笑话我没有个女儿家样子。我也不晓得你眼中的女儿家都什么样子,可我最好也只能做到这样子了。难不成我高兴远避人烟,每回下山都扮成个丑老婆儿吗?和我一道摆药摊子的有一对父女,那女儿就和我差不多年纪,每每陪着人说笑两句,就比我多挣好几吊钱。官差来了,她凑上去说几句好话,让给摸摸小手,他们就只把我的摊子收一个精光,我怕花了妆,连哭都不敢哭。我图什么呀?不就图老一点儿、丑一点儿、多吃点儿亏,才能不被人占便宜吗?一个孤身女子要在这乱世里保存清白,你可想不来有多难。你瞧我这……”

石头蹙眉道:“这到底是什么?”

她把方才系起的前襟又自己解开,拽出一件小玩意儿给他瞧,“银妆刀。我娘给我的,我们朝鲜女子自小人人有一把,用以防身。”

她将那只有巴掌长短的小刀抽出,月光陡然降落在薄如纸片的刀刃上,促促波动着,青银色的光辉晃了晃石头的眼。

他转目避开了寒光,“才你拿刀鞘打我,我还发脾气,是我不好,我该多谢你手下留情才是。”

她轻声一笑,“你肯和我说笑,就是不生气啦?”

“不生气,哪儿敢?刀还在你手上呢。”

“我和你说正经的,这刀我片刻不离身,睡觉时都带着,可不是为了拿刀鞘打人的。万一真有歹徒冒犯于我,必要时,我就拿它来自杀。我……我也不会说文雅话,就白着说了。你别瞧我今儿打猎、明儿采药、后儿又背着药筐到市集上做买卖,把山岭市镇全跑遍了,可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石头听她拿柔音倾吐着心声,一点儿余怒早飞到了爪哇国,他含笑道:“你先把刀收起来,我抱抱你。”

素卿也笑了笑,刀上的银链悄然作响,她把刀放回了鞘里,把自己放进他怀中。“你是大人物,我只是个小丫头,我有什么可拿来和你相配的呢?可不就只有这一条好姑娘的清白身子?从老天爷把你扔到我门口,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所以我和你孤男寡女的同息同游、共处一室,从没有过什么避讳,才你那样子——爱我,我巴不得顺着你,那也是顺着我自个儿。可我又一想,你暂且还不能够下山,我和你说过那是招灾之门,一概柴米油盐的杂事还得我出头去采办。我要这阵子依了你,回头却又离了你东奔西走……你本来就嫌我大大咧咧,万一哪天犯了疑心病,我就怎么着神通广大,可也再变不出什么凭据给你了呀!”

石头决计难料一个荒山野女却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听得呆呆的,“傻话,我怎么会疑心你?”

“纵你不疑心我,也难保不会就此看轻了我。想着我没娘的女儿也没些家教,一个野丫头好容易碰上贵公子落难,就急慌慌地把自个儿献出去……”

“你可越说越邪了,就把我说得这么不堪。”

“我哪里是说你,我不过是自羞寒苦罢了。咱们俩是一个天一个地,你这阵子从天上掉下地,才轮得到我和你打混,可你不会一辈子都趴在地下。依着我来想,怎么着也等我医好了你,你记起自个儿的身份来,再回头仔细琢磨琢磨我的身份。到那时如果你还看得上我,高攀的苦头有千斤,我绝不会少吞一两。你要觉着我实在和你不般配,哪怕你扭头就从这屋里走出去,我也不留你一声,抱着这一段日子的回想过完这辈子就是。山里的日子永远是一成不变,过一天跟一辈子没什么区别,我早寂寞惯了,也不怕。”

“我今儿真不该招惹你,竟招出你这些话来,一篇比一篇听着叫人难过。”

“就是为了将来好过点儿,我才说这些话。若纵着一时的意乱情迷咱们俩胡混上一夜,将来要是在一起,我为着一句‘先奸后娶’也会在心里头拴个结,怕你把我这个卑贱之人更看低了;要是不在一起,就凭着你爱我一辈子,少不得也为了一句‘始乱终弃’对我歉疚一辈子。那又何必呢?好就好个痛痛快快,断,也断一个痛痛快快。你寻思,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头直听得鼻子发酸,他把素卿拢得更紧,手掌穿入她发中,揉搓着她后脑说:“你一开始就铁口凿凿的,说天意早定,我一辈子都爱你,怎又说出不在一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