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6)(第3/6页)
最终,万漪一个字也没对书影说。她独自一遍遍消化着每一点儿细枝末节,像一头长了四个胃的斗牛:她把白珍珍的“尸体”从地板上拖行而过,她发现了白珍珍依然在一呼一吸着,她扛起了白珍珍的双腿,眼看着白凤将其悬挂去房梁上……她记得自己逃命一样逃出了细香阁,一头钻进被子里簌簌发抖,她记得佛儿在旁边咬着茶饼含含糊糊地嘟囔:“你又半夜做贼去了?”她记得天没亮,院子那头就有人嚷嚷起来:“珍姑娘自杀了!”她记得自己一下子就从铺上弹坐而起,仿佛又听到白凤在背后——在四面八方,一声又一声地低问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万漪!——叫你呢,万漪!”
万漪这才被从纷纷杂杂的乱念中唤回,她定目一瞧,却见白凤的大丫头憨奴不知何时来在了铺前,亸着两肩道:“凤姑娘有事情叫你去。”
仿似腹部挨了谁一脚似的,万漪瑟缩起身体,“我不舒服,一步也走不动。有什么事情,请憨奴姐姐就在这里吩咐吧。”
憨奴自是不依,一个劲儿叫她上前楼去,万漪却怎么说也不动,两三个回合后,憨奴就有些变脸变色的了,“这两天都叫过你好几回了,你却回回给我推三阻四,竟敢和凤姑娘拿架子吗?!”
书影在一旁见万漪满额的虚汗,忙搂住了她朝憨奴道:“人家是当真不舒服,连猫儿姑都准她在屋子里歇着了,不信你去问。”
憨奴将一双细目往两人的脸上挨个儿一剜,“丽奴,我劝你收敛些吧,珍姑娘可不能背着棺材板给你撑腰了。万漪,我们姑娘是有好事儿叫你,你不去别后悔。有福不会享,自个儿找罪受。”
她又骂了句“一色儿的贱骨头”,怫然径行。
书影冲憨奴的远影皱一皱鼻子,手挽着万漪道:“姐姐,你脸上都没血色了,快躺下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我替你顶着,不用怕那个白凤,谁晓得她又在转什么鬼心思,你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三番四次叫你干什么?来——”
万漪呆呆地受著书影为她铺枕头、展被子、打手巾、褪衣裳……她一把握住她忙碌不休的手:“妹子,你别为我忙了,我不配你对我这样。”
书影拔出两手,揿住她两肩,推着她倒去枕上,“又跟我见外。姐姐,我就是你亲妹子,做这些是应当的。再说……”她眼圈一红道,“珍珍姐姐也没了,我在这里可就剩你一个了。万漪姐姐,你千万好好的。”
万漪直望书影那满凝着关爱依恋的双眸,又感到了窜动在自己舌尖之上的烈火。假如我告诉你,是我杀死了解救你、庇护你的珍珍姐姐,你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她的心问出了问题,但耳朵却并不想听到答案,为此她的嘴巴将恒久忍受着秘密的烧灼。
“妹子,我嘴里干得慌,烦你帮我倒杯茶。”
“哎。”书影拿起了一只粗瓷大杯,往杯中倾入了一注茶末子满满的酽茶……
水面微漾,盛着细净香茶的龙泉窑双鱼杯被递进了一只玉手之中,那洁白纤美的指掌又将杯沿送到了两点朱唇之间。一口温茶落入,继之就滚出了白凤冷冽的声音:“看来我低估这小丫头了,她还没笨到家。”
她倚坐在窗前,长发攒着一窝丝,只在前额环了根珠子箍,太阳穴上贴着两方膏药,稍带几分病相,却愈发显得俏生生、疏落落。
憨奴接回了茶杯,含着冷笑道:“这小丫头定然也猜到姑娘必不能容她久活的,所以怎么说也不肯来,还抬出猫儿姑来压人。”
“是吗?既这么听猫儿姑的话——”白凤将腕子上一只珍珠软镯来来回回捏弄了一阵,就有一道闪光自其眼中忽忽而过。她对憨奴小语几句,抬臂指向另一头的妆台,“就拿九千岁新赏我的那一对金刚钻串镯吧。”
憨奴依言取出了一只锦盒,又犹豫道:“这样名贵的珠宝,拿去做饵,太可惜了吧。”
白凤回以机锋深潜的一句:“不名贵,又怎会诱得动万漪那丫头‘携宝私逃’呢?”
“可姑娘手头的贵价珠宝多了去了,何必非这个不可?京中的贵妇最追捧西洋的金刚钻,谁得了个翻头好些的戒指都够炫耀一阵,这镯子可是全钻满镶,颗颗都黄豆那么大,还是名匠切割,亮得瞎子都要睁眼看,足称得上是无价之珍了,姑娘竟舍得?”
“九千岁秘赏我这对镯子,是因为我‘大义灭亲’,为继续替他监视盛公爷,而亲手除掉了珍珍妹妹。这诚然是‘无价之珍’,所以我才不想再多瞧一眼。”
憨奴见白凤陡地双目一颤,竟洒下了两串热泪,虽然马上被一拭而过,但她还是瞧了个真真切切。她一阵心惊,低头道:“是,奴婢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