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16)(第3/10页)

立即,他身后所有的随从们就如幽灵一样退散,然而真正的幽灵——那些早已在时间的长流中一个接一个“死去”的片段——正在他身畔一一复活:白凤的养母声称有重大军情要单独觐禀,她说了一段话,又递上来一封信……信里的内容令他愤怒得嘴唇发青,所以尉迟度很惊讶詹盛言居然还敢来见他;就在事败的次夜,詹盛言就主动求见他。

“白大娘说她已经把信交给你看过了?”

尉迟度注意到詹盛言既没有下跪,也没有口称“上公千岁”,甚至脸上也失去了一贯的恭顺;就仿佛他之前只是出于心血来潮而串演某个忠仆的角色,但这位贵族的戏瘾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反常态的傲慢首先惹起了堂上奴才们的不满,纷纷大声呵斥了起来,尉迟度他自己却摆摆手,只是从桌上拿起那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这信里的笔迹和咱家外厅上那一副楹联判若两人,是你拿左手写的吧?资助叛匪,泄露军情,你这是谋逆叛国。”

尉迟度早已听探子报说,詹盛言自他那个未婚妻死后,颓废落魄得无可形容,但眼前这一个男人分明与他印象中的模样相差无几,瘦归瘦,但却精神烁烁,一部胡子修得整齐利落,直击人心的面孔上嵌着子弹一样的眼睛。“当今天子被你严密看管于西苑,形同幽囚;宗室贵戚、文武官员则被你肆意屠戮凌辱!你一介奴才不思秉忠报主,却竟窃治国之柄,夺皇权以自用,乱君臣之纲,践尊卑之序。国朝百年,何曾出过你这样的巨奸大佞?尉迟度,谋逆叛国的贼人是你。”

尉迟度的前半生总是被人骂过来骂过去,奴才的日子不都是这样?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再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太久没有人骂过他了,但听到詹盛言骂他,尉迟度竟一点儿没生气,反而忍不住笑起来,“论到乱纲常、践尊卑,你实在和咱家半斤八两。”

他确定詹盛言听懂了他没有再往下说的话,毕竟他们俩曾是大逆弑君的亲密同伙。

詹盛言也笑了,笑容里满载着得意的刁钻,“那就试试看最后到底是半斤沉,还是八两重。”

尉迟度把玩着手里那封信,垂下他阴沉冷峻的眼睛,“咱家从未打消过对你的疑心,可咱家却没疑心过,你居然胆小到要躲去一支土军的背后,也不敢面对面向咱家拔刀。”

詹盛言在空空荡荡的腰间一拍,“你以为门口那些护军缴了我的刀,我就没法子杀死你吗?杀你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杀了你之后呢?董卓死,立即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今天子势微,难挽危局,杀了你,不过使一个尉迟度变成一群尉迟度,徒令天下大乱耳。”

“这么说,倒是咱家该感谢你,至今还留着咱家一条命。”

“彼此,我也要多谢你不杀之恩。”

尉迟度把手指间的信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甩出,以特有的飘忽嗓音道:“但你犯下此等叛逆重罪,咱家立即就能命人把你推出去正法。”

“你不能,”满堂的明灯从四面射过来,在詹盛言的脸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影,“你并没有掌握确实证据以证明这信与我有关联,也拿不出任何名目来审问我,纵然你直接撕破脸把我投入大狱里刑讯逼供,我也绝不会承认一个字。”

“你这是在向咱家讨饶?”尉迟度丝毫也没有加以控制,任由满溢的优越之情倾泻而出。

詹盛言平静以对道:“我这是在和你谈判。”

“你一无所有,拿什么和咱家谈判?”

“我当然有。我有能力挑起这一场川贵之乱,就有能力了结它。”

“你以为咱家自己没有能力了结它吗?”

“永宁土司的军队已连破四十一州县,杀四川巡抚,夺下了重庆、成都等重地;水西土司的军队水路并进,沾益、洪边等土官也揭竿响应,叛军一路攻占毕节、安顺、龙里、普安等地,又在安南将官军主力诱入了大象阵,围而歼之。滇黔之间的通路已被切断,两家土司眼看就要合兵包围贵阳城。”

尉迟度的眼睑抽动了一下,“谣言。”

詹盛言在喉咙深处发出咳声似的一笑,“官军克复失地,乘胜追击,敉平大乱指日可期——这一套才是你为稳定人心而造的谣言。实情是否如我所说,你自己最清楚。”

“一时胜负何足挂齿?蛮夷之地、乌合之众欲撼动我天朝根基,简直如蚍蜉撼树。官军平叛便不是‘指日可期’,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或晚,其间的文章可就大了。你劳师远征,却又连连失利,军心早馁,战局拖上个数年之久亦未可知,每年就是上百万军饷。北方的边务有例行支出;浙江、福建沿海诸省近来已海盗泛滥,渐成巨患,单靠地方绝难以支持,朝廷得拨款进剿;今年二月,山东、山西饥荒,四月宁夏地震,这个月浑河[42]决口,处处都等着办赈。费用浩繁,国库空虚而民生凋零,你若再加征赋税,定激起民变。九边对蒙古与女真的防线根本分不出兵力来,贵州、四川一乱,西南五省的兵力也全都受牵制,门庭要守,边徼要安,从哪儿再提兵镇压流民造反?便募得到兵,粮饷又从何而筹?你左支右绌,撑得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