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流星(七)

岳城正置身于距离盛京城西边二十里的小城宛都,他已收到了淮春、鸿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在他的面前的桌案上平摊着一大张军图,正中央画着一长条直线,像是有人用刀锋干净利落地劈了下去,将军图一分为二,形势看上去不容乐观,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其上。

他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那封深埋在狱案中近二十年的家书,没有哪个儿子会不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哪怕是过了二十年。

源源不断的紧急军报被送进来,无比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然而他的灵魂却仿佛穿越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夜晚,他又变回了那个茫然失落的少年,站在庭院中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朝家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记起自己幼年时,叔伯们谈笑间指着庭院中的树对他道:“岳武家便如同是这参天之树,我们是地上的枝干,你们小孩子则要做那高高的枝桠,我们在下面托着,你们只管往上,将来这株树会长得与青云那般高,咱们岳武家也会枝繁叶茂,气节长存,别说是百年,便是千年、万年、万万年也不会衰败!”

他曾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所做的是正确的事,在倾覆之际,最重要的是保存家族血脉。朱雀台案牵连将近四万人,士族为了斩草除根,无数人夷族而灭,岳武家却成功保住最后一缕单薄的血脉,作为长兄,他必须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妹,为此即便是担上万世骂名,他也绝不后悔。

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为家人的死而痛彻心扉,如果用死能够挽回一切,他绝不会有片刻迟疑,但他不能够死,一旦他死了,将再没有人保护岳武遗族,而他的伪装也将不攻自破,为此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心中也绝没有一刻的动摇,直到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照,弑我君也,这六个字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振聋发聩。

他始终以为岳谦恨他,他为此痛苦不已,却也怨怪父亲不理解自己,自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父亲、他的那些叔伯从来没有责怪他,他们一直都能够理解自己的隐忍,但自己却从未真正理解他们的坚持。有些东西在年少时无法明白其分量,他用尊严保护了岳武的遗脉,而他们则是用死保全了岳武的气节。

岳武受汉室所封,自第一代起便追随赵氏明君,从此无论进用退废,世代永为汉臣。正因如此,当先太子找上门来时,他们果断地放弃了士族所应许的一切,如同自己的先祖曾承诺的那般,忠贞不二地追随于他,这正像是古书上所写的:君奉之以诚,臣报之以忠。

一份知遇之恩换来了千百年来最忠贞的誓言,他们最终用鲜血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他的父亲岳谦至死也未承认赵徽是君,并认定谢照弑君。

岳城的视线慢慢落回到面前的军图上,尽管谢照收回他的部分兵权重新分配,但此举却并非是对他忠诚有所怀疑,只是出于协调一致的考虑,于是仍命他担当统帅指挥,关键诏令照旧由经由他的手转递。三城同时告急,这已然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将军下达命令,但将军今日却格外谨慎,迟迟不肯行动,望江城的情况愈发糟糕,司马崇的心腹已经来了三趟,催命似的要他们下令驰援。

耳边的嘈杂声响忽然间烟消云散,在将军的眼中,那张泛黄的军图开始放大,犹如雾霾吹散,山川河海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转奏兵部,情形尚不明朗,择虎贲营中一万人调往淮春,经由此道前往望江查探,其余所有人,按兵不动。”最后四个字莫名轻了一些,像是沉稳的剑客终于抬手,一招将剑尖轻抵住对方的咽喉,杀机无声弥漫。

望江城失利的消息被递送到盛京时,清凉台瞬间轰动,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猛地一听说赵慎率二十万人来攻,均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府衙。到了厅中,人人皆是衣冠不整、头发鞋袜湿透的狼狈样子,一问才知道三座外城都已经落入赵慎之手,嘴中不停大叫着:“怎么会如此快?这可如何是好?”

很快,宫中传来消息,召百官入宫。皇帝也收到了消息,急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光武大殿中,赵徽厉声质问兵部尚书原融,“你们为何没能杀了赵慎?作战一再失利,你们是想要朕做亡国之君吗?要死一起死!你们也别想跑!”皇帝像是只发狂的凶兽,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咆哮,原融出列,却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也不敢抬头看向右前方默然而立的谢照,此次京中布防,兵部不过是听从上面调度,一切皆是谢照安排,但这话他却决不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