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金风玉露(三)
谢珩少年时曾认定, 乾坤可改,覆水重收,人生无不能之事,直到而立之年, 回首一生, 他才终于明白人力有穷尽, 力有不能及。
君不见,人生有憾, 江水滔滔万古流。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登临过辉煌的权力巅峰, 也送别过凄风苦雨的梁王朝,亲人离散, 知交零落,这条路上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
遇到李稚,是他这一生当中最幸运的事, 或许是上天垂怜他形单影只,降下这一个人来到他身边,相知相许, 相爱相念, 两人只度过了短短数年光阴,却豁然照亮了彼此的一生。
他想陪伴他一直走下去,正如他所期许的那样,千年万年,永结同心,但人生有太多不得已, 终究不能得偿所愿, 愁肠百结, 散做西风。
新朝基业,起于戎马,兴于改革,成于造化。他愿意成全赵慎一片苦心,也愿意倾其所有成就李稚,他想望着李稚一路往前走,扫尽万马齐喑,为这天地万象带来一片新声,至于南梁的旧人旧事,就让它永远地埋葬在过去吧。
前路漫漫,长风皓月,不必回头。
谢珩心中什么都清楚,然而他依旧望着掌心那枚白玉同心佩,在房间中默然坐了一夜。
人生最难是别离。
次日,李稚与夏伯阳约好来到将军府找孙荃议事,勒令任何人不许打扰,一群人就霍玄的事情讨论了很久,院子里忽然响起喧哗声。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萧皓硬生生闯了进来。
李稚道:“怎么了,有急事?”
萧皓神情有异,却不知为何没有说话,李稚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皓快步走上前,附在李稚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李稚的神情骤变,忽然起身往外走。
不明所以的夏伯阳忙喊道:“殿下!事情还未商议完!”
“备马!”李稚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夏伯阳被惊到,不禁回头看向萧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同殿下说什么了?”
无论孙荃和夏伯阳百般追问,萧皓却始终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盯着门外,好像丢了魂。
谢珩入宫面见赵慎那日,萧皓也在皇宫中,他正巧撞见谢珩觐见,事后他打探得知了赵慎的决定,赵慎下令不必宣扬,显然是不愿让谢珩离开的消息传到李稚耳中,他虽然惊诧,但也只能沉默。
可今日眼见谢珩出了城,他心中的天平却愈发动摇起来,他跟在李稚身边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谢珩对李稚而言意味着什么,谢珩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李稚,李稚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两个人互相是对方的一半魂,丢了要痛苦一生。
他骑上马来到将军府报信,他自然知道这是抗旨,但一时竟也顾不上了。
城门口,守卫正按部就班检查通关文牒,裴鹤上前与其交涉,随行的宫侍取出皇宫令牌交给裴鹤,让他展示给对方看,守卫确认无误后,正要放行,城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稚追了一路,堪堪赶到,一把勒停身下的马,顾不上被风吹乱的头发,迅速扫视着人群。
“裴鹤!”他忽然吼道。
裴鹤回过头去,神情立即变化。
李稚翻身下马,大踏步往马车方向走,裴鹤忘了上前阻拦,为首的宫侍惊得迎上去,却被李稚猛的推开,“滚开!”
他来到马车前,急切地伸手,一把揭开厚重的车帘,看向马车内的人。
谢珩迎着他的视线,目光定住。
李稚抢先道:“什么都不必说了!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去找皇兄谈!”他骑马追赶了一路,额头与鬓角上全是汗,他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你不能走!”
谢珩久久地望着他,显然没想到他会追上来。
李稚道:“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我会去说服皇兄。”
谢珩道:“桓礼的书信我看过了。”
李稚忽然停了下,“我并非有意瞒你。”
谢珩点头,“我知道。”
李稚的声音骤然急切起来,“再给我点时间!这件事我能摆平,你也看过桓礼的书信,你知道他本无此意,他上书只为保全谢氏尊严,只是被人拿来借题发挥,至于霍玄那边我已经在着手处理,相信我,一切风波都会平息。”
谢珩道:“新朝政治尚未稳固,你刚摄政便要动手整治青州功臣,势必失去西北民心。何况你又如何知晓,桓礼本无此意?”
李稚停住。
谢珩心中清楚,李稚找到孙荃商议军事,明显是有了动兵戈之心,但这绝非理智之举,用武力威逼青州屈服并不难,但人心不能失而复得,他不能让李稚刚刚摄政就陷入如此境地。至于桓礼,没人会比他更了解世家的心理。
谢珩道:“世家之主所代表得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更是他背后站着的所有家族,九姓十六氏,借助他之口向新朝发出声音,这其中不乏有子弟战死清江的金陵世家,他们仍对前朝荣光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