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表情肃重起来,晏少昰问:“想通了?”

“哎,得亏殿下提醒。”唐荼荼灌了一口茶,双眼发直地靠在椅背上不动弹了。

坊刻的门路彻底堵死了。至于官刻本,什么官印局,什么武英殿,她上哪儿认识高官去?

她绣袋就在一旁放着,晏少昰把这几本书拿油纸包好,想给她装回去,又怕袋子里有什么私物,把书压在上边了。

“我知道你着急,只是这事儿得徐徐图之,不是书印出来就行的,想得太容易了。”

唐荼荼侧了侧头:“殿下觉得该怎么办?”

“很难。武英殿审书是开朝老祖宗时就留下来的规矩,是皇家藏书库,教谕天下万民的书过审极难,不是我吩咐一句就行的。”

晏少昰道:“每年有成千上万本书,从各省源源不断地送进京,都是各地官府和学府选出来的精本。进了武英殿,再由一群学士评甲乙丙等,优中取优,只有甲等书,才值得送入皇宫内府收藏,作为内聚珍本被刻印出来,下放至各地。”

唐荼荼萎靡的精气神又直挺起来了,搬着椅子挪到他旁边,扯了张纸,提笔就记,“怎么评那甲等?殿下说慢点,我记下来。”

晏少昰扫了一眼,随身带纸笔,好习惯。

他想了一想,徐徐道:“考校书的质量——要说疡医医书么,怎么也得太医院的院首和疡医都点了头,再召集京城民间大夫学习,往病人身上试这所谓的‘手术’靠不靠谱。”

“等证得此术确实可行,大夫都能学得会,才能再刊印推广至各省府,督促各省府在府学、县学中开设这门特业,召集民间郎中学习,再一个个考核,谨防赤脚郎中害人性命。”

他说得慢,唐荼荼渐渐停了笔,喃喃:“那不可能……那得十年,十年也不一定够,太慢了……”

意思是得先征求皇家许可,再广泛收集病人样本数据,证实这书确实不错,再广泛培训老师、印刷教材,最后往各省府乡镇的学校里开办外科医学专业!

“确实慢啊。”晏少昰深有同感:“一项政策法令,都得前三年、后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才能深入民心。治病救人的办法想传遍天下,哪有那么容易?”

“知道头回我送你的《太平御览》,雕版多久么?那一整套书汇集古贤经典,又编修十年、雕版三年才成就一套——王家这医书,比起《太平》来也不遑多让,除非调集百名工匠,停下手头一切的活儿给你雕书,才能在一年之内刻成,不然光刻书就得两三年之久。”

“要是再算上花费,想要这么一套书传遍天下,能掏空各地的公使库。”

公使库的进项与出项比较复杂,原本是下拨给各地官府招待公使、犒劳军官、本地官员聚宴的专项钱库,做笼络官员用。

后来常有官员滥用公使钱,上头查得严了,底下官员手紧了许多,每年都要结下许多盈余。贪吧,不敢贪,分了也不合适,于是拿来做起了实事儿,其中一个大头花向就是刻印书籍,造福治下百姓,成全官员美名。

这笔钱基本就是各地官府能调动的钱了,要想增刻书籍,要么从民间募财,要么从国库走账,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了,远远不是一人之力能调度的。

唐荼荼又瘫回椅背上了,宽敞的圈椅椅背稳稳托住了她。

她细想了半晌,才惊觉自己的短视,以为印出书来,民间大夫看懂了,自然就会去尝试了,去尝试了,自然就知道外科手术的神奇了。

谁曾想才探出一步,就被劈头盖脸地打了个“邪书”;厚着脸皮往这份人情上试探了一脚,又被砸了这么个霹雳。

可二殿下说的是对的。

身为后世来客,唐荼荼最清楚传承、发扬与创新是多么漫长的事情。各行各业不说旁的,就拣着眼下的医术和印刷两个行业,都是一代一代人的传承,不会轻易改变固有习惯的。

如果没有官府组织民间大夫学习,没几个大夫愿意丢下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祖宗学问,转而一手草药丹方,一手持针握刀的,民间百姓更不可能相信什么剖腹开胸的“邪术”。

王家老祖宗一辈子,加上江大夫的一辈子,都没能传播开的东西,哪里是印几百几千本书那么简单?

循着二殿下的话这么一想,唐荼荼才意识到自己至今仍然是草民思路,不是掌权者思路。

自己做事是走一步算一步,以为沿着目标往下走就能行;二殿下这样的掌权者,才能从上到下地看清危与机,站在高处,才不会叫一叶障目。

唐荼荼有点茫然。

难不成,传播外科学还要变成终身使命了……

晏少昰拍拍她肩膀:“慢慢来。”

唐荼荼目光一缩,脖子一格一格地转到自己左肩上,木着脸:“殿下说话就好好说,拍我肩做什么?夏天穿得这么单薄,男女授受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