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第2/3页)

她极少这样尖刻,连珠炮似的,晏少昰被突突得怔了神,张嘴没说出话来。

“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一顿饭四冷四热四糕四果。满天下的穷氓从口粮里省出那点钱供着你们一家,你吃着鲍鱼海参佛跳墙,穿着一日一扔的好衣裳,微笑着骂他们是‘流氓’?”

唐荼荼满身的汗全被冰水扑了个透骨凉,看着他,好像头一回认识似的,眼泪都差点迸出来。

“你真是……骨子里的皇家人。”

这句一出,晏少昰脸色刹那间变了,颔骨上浮出一个清晰的咬牙动作。

骨子里的,皇家人……

后殿供着这些个破神,一个生客也不进来,回声在几间精舍里来来回回地荡,院前院后的影卫全听着了,惊得转过了脖子。

又僵硬地转回去,谁也没敢看殿下脸色。

唐荼荼再不想与他争口舌了,抹了把眼睛就走。

“站住。”

唐荼荼不理会。

晏少昰厉声:“站住!”

他领了十万兵、杀了八万敌,在沙场上淬炼出来的铁血酷厉,任哪个副帅听了都得腿软跪下,方圆十几丈站哨的影卫全焦心地闭了气,大气不敢喘一下。

唐荼荼没出息地打了个抖,抬不动脚了。

晏少昰缓了缓语气:“过来,站我面前。”

唐荼荼挺着脖子走回去,看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越难受得眼睛发酸。

叁鹰提着心吊着胆,颤巍巍回头去看。

看见殿下以折扇在姑娘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好一声清脆的脑瓜崩。

他这扇骨是玳瑁的,瓷瓷实实二十四根龟甲棍,敲得唐荼荼脑子一懵,从天灵盖疼到鼻子根,眼泪哗啦一下开了闸。

晏少昰声色俱厉:“还有脸哭?胡搅蛮缠,出口无状,读的书都叫狗吃了!”

训完,以脚尖挑了个蒲团到她面前,又沉甸甸一声:“坐下。”

唐荼荼捂着脑壳、流着眼泪坐下,脑门疼尚能忍,不能忍的是委屈,委屈得想就地刨个坑,她哭得气儿都喘不匀。

“你仔细听我道理。先说疍民内情——”看她捂着眼睛抽抽噎噎,头快埋到膝盖上了,晏少昰又训了句:“坐直,仔细听!”

唐荼荼红着眼圈吼回去:“我听着呢!”

“疍民,贱籍里的至贱,你眼里那些衣不蔽体、可怜得食不果腹的疍民,往上倒二百年,祖辈皆是流配到海边充军的恶囚,浮生江海,才得以续了生息。”

“到我晏家先祖创王朝,天津才作为龙兴之地,从流配地里划了出去。可积恶余殃,奸邪人家生不下什么好种,十户疍民,五户奸宄,多年来盗采私盐、残杀盐官,勾结海寇谋害出海的商旅。”

“从辽东、渤海、山东,一直到福广,飘在海上的疍民有几十万之众,一半附居海岛,穷困潦倒;一半做着秽行勾当,不是扒窃商船,就是走海路向东海番国贩盐,遇官军则诡称捕鱼,遇海匪则同为寇盗。”

“自我太爷爷颁下相纠令,几十年间,渤海里的海匪翻了一倍不止。疍家人想上岸,想落籍,除了想法子赚钱置地盖屋,还有一条最简单的路,就是揭发检举谁家贩私盐,谁家与海匪有勾连——这就是相纠令。”

“可他们家家包庇,歃血为盟,口风紧成一串,严刑酷法之下,海寇反倒越来越多,只因杀人越货痛快,赚的银子多——叫他们是穷氓流痞,一字没冤枉。”

唐荼荼眼泪刹住了。

晏少昰接着道:“从恶成众,律法愈严苛。我父登基第三年派兵剿海匪时,曾想过要不要诛尽沿海的疍家船,以绝后患,到底是没忍下心,才造就这绵绵不绝的民祸。”

“这些事,你该问另一人,与江凛共生的那萧小兄弟最熟悉不过——呵,他生父当了十几年的海匪头子。”

唐荼荼眼睛涩得厉害,她知道殿下说话坦坦荡荡,话里例证详实。

可丛家姑娘的脸、她们家几个孩子的脸,还有那些衣不蔽体的疍民,他们的苦也那么真切。

她攥着手指想来想去,归咎于“一半一半”。

二百年前的死囚犯,余殃不及后人,就算恶人一身坏血,也不会代代生下坏种。

贫穷、无知、上岸落户的难,逼得这群疍民一年又一年的荒岛求生,才叫恶的基因二百年不绝。

没有财路,没有教育,没有文化,是非善恶歪倚着长成宗族大树。出海的渔民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抚恤,妻女失了养,十三嫁人,生女作妓。

老一辈在作恶里咽下气,年轻一辈继续茫茫然地讨生活,直到哪一天撑不住了,换了“更轻易的活法”。

盗采盐矿是死,贩卖私盐是死,做海匪被逮住了更是死,却总比穷死饿死来得慢。家家包庇,村村结盟,以致疍民里一半是奸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