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闭了闭眼睛,待人走近,再睁开时眼底已然恢复了一片清明。

“寻我何事?”

这话不冷不热的,饶是阿朝早做准备,心内也不由得紧张,想到那日他压抑着怒火离开时的模样,她愈发垂了头。

“我听底下人说你回府,便做了些点心给你送来。”

谢昶见她离得丈远,轻皱了下眉头:“愣著作甚,过来。”

阿朝便提着食盒,低眉敛目地上前。

其实有些不敢的,从前玉姑便常训诫,往后即便再受贵人宠爱,也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书房一类暗藏机密的重地轻易不要踏足,更不得问长问短、东张西望。

寻常官宦人家尚且如此,遑论当朝首辅的书房。

行到近前,少女身上的幽香若有若无地散入鼻端,谢昶仿佛是此刻才意识到,当初那个圆圆嫩嫩的小团子长大了,从全书院的少年都爱逗弄的小丫头,长成了千娇百媚、人人觊觎的少女模样。

她明明府门都未出,但竟然所有人都已经有所期待。

清甜的糕点香气将他的思绪拉回。

谢昶的眸光转向瓷碟内齐整摆放的几样精致小点,桔红糕,马蹄酥,松仁鹅油卷,还有几样叫不出名的,想不到竟然都出自那个经常满嘴糖渣的粗笨小丫头之手。

谢昶想起幼时有一次吃糖葫芦,小丫头咬得满嘴都是红亮的糖浆,照镜时还被自己的模样吓哭。

如今竟也会做点心给他吃了。

思及此,男人唇边难得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阿朝眸光微闪,扫见这一幕时愣了下,哥哥方才是……笑了?

她又偷偷觑他一眼,好像并没有。

阿朝迟疑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你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她的厨艺虽远远谈不上精通,但好歹师从扬州最好的面点师傅,比起寻常人还是略胜一筹的。

“这味八珍糕内加了白术、芡实和山药,最是温补养胃,昨日我已试过了,还算清甜可口。”

谢昶淡淡“嗯”了一声,便依着她,伸手取过一块八珍糕,在口中慢慢咀嚼。

的确绵密软糯,不算太甜,却有余甘。

阿朝战战兢兢地等着他评价,最后等来不咸不淡的二字:“尚可。”

“……”尚可就尚可吧,也算尽了自己的心意。

光着一碟八珍糕就要寻来八样食材,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

谢昶用完一块,继续旁若无人看自己的书。

阿朝嗓子有些痒,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谢昶抬眸见她杵在这不说话,不禁挑眉:“还有事?”

“我来……”阿朝咽了咽喉咙,心内酝酿了许久,才道,“是想同你解释一下那晚的事情,其实我并非不爱吃叫花鸡和粉蒸肉,也并非故意同你置气,只是一时心急饮食无度……”

谢昶面容格外的平静,淡淡道:“还有么?”

阿朝想到那晚的桂花糖糕,想到院中的杏子树,心中那种温暖而充盈的感觉驱散了来时的局促,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桂花糖糕很好吃,手腕也不疼了,谢谢……哥哥。”

谢昶身形似乎僵硬了一下。

烛火下的姑娘被笼上一层柔和的光影,甜净软糯的嗓音悄然拨动着心弦,那双杏眸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直直照进了心底最为晦暗无光的角落。

谢昶黑眸微敛,错开了少女灼灼的目光。

“你不问问,我这几日在做什么?”

他突然这样说,阿朝有些怔愣。

谢昶移开书案上的镇尺,将那两张判状递给她,“看看。”

阿朝好奇地接过来,直到看到判书第一行时,双手便忍不住开始发抖,紧握的指尖几乎捏皱了纸张的肌理。

两份判状。

一份是梁王世子殷重玉的判决书,卖官鬻爵、侵占民舍、贪墨等数罪并罚,褫夺世子封号,判杖责一百,流放北疆,永世不得回京。

皇帝还是留了三分仁慈的,不忍他那位皇叔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底还是留了一条性命。

不过谢昶去看过殷重玉的伤,一百杖加上先前凌砚的那一刀,只怕人还未到北疆就先去见阎王了。

另一份判状,白纸黑字列着扬州琼园多年来非法略卖良民、残害无辜女子、采生折割等罪行,其中玉姑与另外几名管事依律斩立决,其余从犯一律发配充军。

这些年扬州琼园因着官商勾结愈发猖獗,他若不亲自盯着进度,只怕南直隶那些官员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阿朝眼前已然模糊一片,几乎看不清判状上的字了,眼泪砸落下来,纸上墨迹晕染开来一片。

谢昶的心仿佛被灼伤了一下,是一种摸不着的疼。

他站起身,扶住她轻微颤抖的肩膀。

“阿朝,往后不会再有琼园,不会再有玉芊眠,也不会再有梁王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