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问此间(二十八)(第3/7页)
刘扶光心中微微一动,他直视城主的眼睛,说:“海面平直,细微处仍有浪花涌动。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风波永定。”
看着刘扶光的双目,城主梦游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这个凡人忽然笑了起来,拍击双掌,大声道:“厅前设宴,我要请两位先生喝酒!”
仆从像开闸的溪水一样快速流动,琳琅杯盏、金盘银瓯,霎时团团簇拥在桌边。城主又唤了几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着浅口的玉质酒斛,斛内盛满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圆镜,映着满室灿灿灯火。
此情此景,纵然称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丽红尘的极致体现了。但刘扶光生来淡泊物欲,晏欢更是将诸世财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态度平平,不过礼节性地应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起身敬酒,对刘扶光道:“恕我冒昧,敢问二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刘扶光想了想:“其实,我们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点了点头,神态中不见失望,只是道:“我观先生,似是对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问。”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罢?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刘扶光不动声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城主慢慢撑着坐下,疲惫地笑道:“真要论起来,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俗滥庸常之事,不就是长生么?”
破天荒的,晏欢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间,除了刘扶光之外,却听得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窖,恶寒从内到外地喷涌出来,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发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刘扶光按住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城主也想求得长生么?”
城主惊惧不定地瞄着晏欢,哆哆嗦嗦了好一会,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刘扶光想了想,抬头道:“道家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意思是为人要保持宁寂与清静,不要使你的身体劳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摇荡,这样就可以得到长生。但这话里的长生,并不是真的长生不死,只是能尽可能地延长一个人的寿命罢了。”
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下天干地支的符记,城主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探着头细看。
“至于另一种长生,则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长生。”刘扶光认真道,“所谓无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正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存在,天与地囊括万物,因此它们永世不灭。只不过,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个体能够达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着桌上的符号,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面貌,刘扶光惊讶地发现,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现实中满身黑气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欢也看到了这一异象,他眉心微皱,又很快松开,对刘扶光低声道:“像是执念。”
“执念?”
“执念是咒,许多人的执念,则是一种强大的‘氛’。”晏欢解释道,“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无论是镜中,还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们自认为的模样,而不是真相。”
在幻梦中翻滚了六千余年,想必诸世再没有谁,能比至恶龙神更清楚执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飞快地瞥了晏欢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敬畏地问:“那……另一位先生,又对长生有何见解?”
晏欢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这一抬眼,已叫城主内心颤然觳觫,忙用酒杯掩着自己,不敢直视。
“——人其尽死,”晏欢懒散地开口,因为刘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类的问题,漫不经心道,“而我独存。”
倾听了至善与至恶的回答,城主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吭声。
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就像唤醒了一个缠绵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两位先生高见,只是说得还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语,“长生之人,世间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寿数千载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种长生,”城主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千秋万代,与天同寿——这样的长生之人,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看着他,但城主说完这一句话,便再没了下文。他有种感觉——似乎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下,城主正竭尽全力,想要对他们透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