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位翻译官是我的弟弟,祝星言”
回忆悲痛就像一场失败的精神手术,零成本,但高伤害。
祝时序用手肘撑着栏杆,沉默着向远处眺望,细杆的煊赫门夹在他颤抖的指端,他用手挡着风按下打火机。
火光“噌”一下亮起,季临川看到他挂着泪的双眼,像一汪干涸的湖面。
“你知道什么是束手无策吗?”
烟雾在肺里洗过两轮,他才堪堪挤出这一句,季临川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回答,所以默不作声。
祝时序又问:“你觉得我弟的本体可爱吗?”
“嗯,很可爱。”
“呵。”他嗤笑一声:“你觉得可爱,可我却只觉得恐怖。”
“大熊猫的本体特殊,从出生到十六岁生长得都特别缓慢,但十六岁开始生长速度会突飞猛进,只要两年时间就能长到成人两倍大,变得更加健康和强壮。”
话音在这里顿住,祝时序又吸了一口烟,开口时连嗓音都是苦的:“但我弟,他甚至没等到那个时候……”
季临川猛地抬起眼,呼吸在一瞬间被掐成一条逼仄的无机质管:“什、什么意思?”
祝时序碾灭烟,转身走进楼道:“跟我来吧。”
他带季临川去了祝星言小时候住的儿童房,这里存储着他从出生到现在用过的全部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满墙的照片,老旧的秋千,玻璃柜里放着两排祝星言从小到大用过的小碗,就连秦婉因为好玩买给他的只穿过一次的小皮鞋都在。
没有人会这样事无巨细地记录孩子的成长瞬间,季临川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零碎,只觉一种异样的毛骨悚然。
果然,祝时序说:“这是我们家最压抑的地方。”
他走到角落里的婴儿摇床边,从里面拿出一个日记本,本子的皮套里夹着一张在报纸上裁剪下来的小纸片。
纸片被漫长的岁月挤压得干瘪,泛黄的边角仿佛在暗示枯萎的生命,祝时序看都不敢看一眼,直接把它递了给季临川。
季临川愣了两秒,在伸手的那一刻,望着祝时序的泪眼,后知后觉猜到了什么。
他从那几行不甚清晰的铅字中得知:这段报道的是一场困难重重的救援任务,万幸的是人质被全部解救,不幸的是在场一位翻译官差点因救人牺牲。
祝时序像背课文那样复述:“这只是一起沉重又普通的事故,或许城市里每隔几天就会上演,当年记者报道它只用了五分钟不到,一段哀痛的事故介绍后切入了一段打了马赛克的画面,就此结束。”
“甚至连一次跟踪报道都没有过,这一条记载着一条生命的新闻就慢慢淡出了公众视野,半年,一年之后,彻底从所有人包括当初的受害者的记忆中消失。”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祝时序嘴唇颤动着,无力地闭上眼,脑海中画面开始涌现:“我忘不了事故发生的工厂,爆炸过后满是黑色焦痕的地面,医院里混着血腥气的消毒水味,还有被弹片剜掉一半的,血肉模糊的焦黑腺体……”
“因为,那位差点牺牲的翻译官,就是我年仅十五岁的弟弟,祝星言。”
一滴泪倏地砸上纸片,把那模糊的“牺牲”两个字泅得很湿很湿,季临川僵硬地阖上眼睑,把纸片掐进掌心里,刹那间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所、所以……星言的腺体,不是先天发育的问题,是在那次爆炸中伤到了……对吗?”
“对,被弹片硬生生刮掉一半,抢救时医生说的他的腺体只有一小点了,像米粒那么大。”
“伤口太深,快碰到神经了,不能打麻药,他就那样……清醒着趴在病床上,消毒、清创、割掉烂了的肉,再缝合好剩下的一小块腺体,整整三个小时,他疼的一直喊,一直叫,叫累了就晕过去,然后再被疼醒……”
钻心刻骨的疼痛太过绵长,以至于四年过去了,祝星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碰到腺体还是会害怕。
不是潜意识的恐惧,而是刻在肌肉里的记忆。
“星言出事那一年,是我们家最难熬的一年。”祝时序回忆道:“我爸没了,我妈崩溃了,弟弟用呼吸机和一次次的手术吊着命,心电图随时都会变成一条直线。”
“你知道一只还不到人小腿高的大熊猫幼崽瘦到脱相是什么样的吗?”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艰难道:“没有光泽的皮毛包着骨头,像一小团可怕的骷髅。”
祝星言当时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了二十斤不到,吃东西喝水甚至会压迫胸腔,要靠呼吸机才能喘气。
祝时序明明抱着他,却感觉怎么都抱不住他,更留不住他,他就像一片不浓不重的雾,只要祝时序稍微松一口气就会彻底散掉。
“他没力气再变回人形了,身上仅剩的那一小层肉还一直疼,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他问我: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