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页)
贞观打断话题道:“不对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鱼塭,怎么能说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你们现在是好命子,要吃什么有什么,那个时候哪有呢?日本人说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线,物资由他们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东西!”
“……”
“举一个例,你三叔公那边后院,不知谁人丢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说他家藏有私货,调去问了几日夜,回来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没有吃甘蔗?”
“哪里还有甘蔗吃呢?”
“……”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们骗妇人家:金子放在哪里,全部拿出来——”
“谁会拿出来?”
“就是没人拿,他们一懊恼,胡乱编话,说是——不拿出来没关系,我们有一种器具,可以验出来,到时,你们就知苦——”这样哀愁的事,是连贞观未曾经历的人,听了都要感叹——“配给,到底怎样分呢?”
“按等分级;他们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着他们姓山本、冈田的,就领二等物资——”
“认贼做父——”
贞观哇哇叫道:“姓是先人传下,岂有改的?也有那样欺祖、背祖的人吗?”
“有啊,世间的人百百种——”
“……”
贞观停了一会,又问回原先的话:“二姨丈既是走路来,是不是半途遇着日本兵?”
“……”
她大姨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贞观想着,说道:“大姨——我们莫再讲——”
“——我还是说给你知道,你二姨丈是个有义的人;他来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贞观不敢再问,她甚至静静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飞机和日本兵,都快走到了——”
“……”
贞观的心,都快跳出腔来。
“——是在庄前,误将鱼塭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来——”
“……”
贞观闭起眼,想着二姨丈彼时的困境:半空有炸弹、飞机,地面有岗哨、水患;大寮里到此,要一个小时脚程;他这样一路惊险,只为了对妻、子尽情——人间有二姨丈这样的人,世上的百般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百日之后,居然还有人来给水云说亲……唉,这些人!”
贞观心内想:二姨是几世做人,都想他的情想不完,伊岂有再嫁的?
姨、甥两个相对无言,都有那么一下了,贞观忽地推被坐起,就着灯下看表。
“唉呀,十点过了——”
“有什么事吗?”
“阿嬷要听‘七世夫妻’的歌仔戏,叫我喊伊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下床来扭收音机;她大姨打着呵欠道:“再转也只有戏尾巴了,听什么呢?明晚再说吧——你几时来台南玩?”
“好啊——”
贞观应一声,正准备关掉旋钮,此时,那会说话的机体,突然哀哀一阵幽怨;是条过时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
前后怎样,她都未听明白,因为只是这么一句,已经够魂飞魄散,心折骨惊了——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旋律和唱词,一直在她心内回应;她像是整个人瞬间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这声韵、字句里——应该二姨是花蕊呢?还是姨丈?
贞观由它,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样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妇,相互是花蕊,春天,都为对方展尽花期,绽尽生命!
房内的人都已入睡;贞观悄声在靠窗的一边躺下,当她抬头望夜空,忽地想起“此情问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