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得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著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