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可怜白发生
四月。
姜沃再次踏入邢国公府。
马车行驶过邢国公府正门前,也经过了一段混凝土路。
或者按说二圣的赐名,称‘唐道’。
其实以皇帝对于起名的爱好,曾经给混凝土路起了好几个或文雅或古意的名字——
比如‘玉瑱’,取自诗经中“天子玉瑱”这一句(姜沃:这多少有点不顾知识产权了)。
再比如‘砭石道’,则是取自《山海经》中“砭石之法从东方而来,施及于九州。”之意。[1]
再比如‘灵璧道’,取混凝土的坚固,与传说中灵璧的坚实如金玉,利刀剖之不动的特性吻合。
……
最终,混凝土路依旧定下最大道至简的名字:‘唐道’。
大唐之道路!
而姜沃每回走混凝土路,都会想起后世的唐人街——一个强盛的时代,哪怕过去,也会留在后人的骨血中。
成为一种情结一种象征。
比如成书于宋的《后山谈丛》和《萍洲可谈》中便有记载,哪怕已经到了宋代,诸外邦人至华夏之地,仍谓之“住唐”。
海洋悬隔,许多重洋外的国度,并不了解华夏之地上的朝代变迁风云变幻。但他们记得那个强盛如许,声名远播的国家,故而远航至此,皆称‘至唐’。
直至千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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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邢国公府门前的混凝土路,并非他去‘竞拍’高价修成的。
而是一年前,为凌烟阁功臣功绩定规的‘详录’终于修订完成后,二圣特有恩旨——为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这两位凌烟阁功臣的正门前,也各铺一条水泥路。
只是到底亲疏有别,皇帝之后哪怕再下旨为旁的功臣修路,也再没有当年为英国公修路时,特意赐下彰显军功的‘郁督军山纹样’那般用心。
姜沃在东门下马车。
依旧是邢国公苏定方独子,武邑县公苏庆节在门口迎候。
他久侍病榻,神情难免有几分憔悴,更因父亲病重,憔悴中还带着许多伤感之意。
此时是强打着精神上来行礼:“姜相。”
姜沃伸手虚扶——这个动作常日要做,已经如行云流水。
毕竟如今朝上,几乎全都是,见了她要行下官晚辈之礼的人了。
而她要行晚辈之礼的人,越来越少了。
*
姜沃入内。
可巧,苏定方也正在看凌烟阁之功绩定规。
厚厚的两本黄绫皮的册子。
苏定方在看的是‘文臣之功’的那一本。
他摆手,示意子孙都退下:“只我与姜相叙叙旧吧。”
姜沃欠身行礼后,才于榻前坐下。
哪怕被年岁和病痛所侵蚀,苏定方依然带着将军特有的锋锐气势。因而他的白发,便好似‘大雪满弓刀’。
说是叙旧,苏定方大将军最关心的还是边关战事。
他直接问道:“我听守约说——禄东赞死了?”
姜沃颔首:“是。”
就在上月,西域传来最紧急的飞传信报:吐蕃论(宰相)禄东赞病逝。吐蕃的军队全面收缩,从吐谷浑以及疏勒两处边境退走。
苏定方大将军深深蹙眉:这只是短暂的退走。下次再来,想来就不只是陈兵边境的谈判了。
“眼见这些年吐蕃吞并四周,渐成大患。”苏定方大将军的语气带着刻骨的遗憾:“真恨自己不能晚生二十载!若此身尚未如此老朽无用,还能带兵出征……必为大唐平此夷患!”
他以手握拳捶了一下床榻,姜沃看到他虎口处的旧疤。
苏大将军最常用的兵器是槊。槊形似长杆矛,是种重型兵器。
故而于沙场攒槊杀敌之时,若是用力至猛,常有虎口崩裂之伤。
不光姜沃的目光落在他的旧疤上,苏定方自己的目光亦落于其上。
衰老,是任何人都抵不过的天命。
他已无法横槊立马,征战沙场。
苏定方很冷静道:“之前我曾口述过几份备战西域的奏疏,令守约呈上。如今禄东赞一死,吐蕃形势再变。”
“只是我是命不久矣之人,不知还能再上几份奏疏。”
听他自道命不久矣,姜沃不由道:“苏大将军。”
不过她开口唤了一声后,便沉默下来,终究没有自欺又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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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定方大将军自身已然心如明镜,她要说什么?
现在再虚言安慰什么‘大将军一定会吉人天相、病情好转、长命百岁’,或许才是对一个清醒而有尊严地走向死亡之人的轻慢。
于是姜沃沉默片刻,直到想起了曾经李承乾的话,才轻声开口道:“大将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苏定方神色稍缓,半晌后颔首:“是啊,我很欣慰,这一世还有守约这样的弟子。”
顿了顿看向姜沃:“还有姜相这样的正当盛年的重臣宰辅,以及许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