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握炭
娄誉在长安面见新帝后, 按常理便该与各家接触。随后,中枢根据娄誉在长安交涉的结果,作出考量, 安排北镇权力交接事宜。可是娄誉人直接走了,那就说明各家无需接触, 长安交涉结果他也并不关心。
魏钰庭感到隐隐的不安, 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命人卸车,策马直奔城外。
渭水渡口, 娄誉已然登船,船儿吃满风, 张帆顺流向东行驶。岸边的魏钰庭一边策马追跟,一边高喊:“请娄将军留步!”
然而船头的娄誉只是遥遥拱了拱手, 回到船舱。
魏钰庭仍不甘心,高声疾呼:“北镇不问长安政教, 欲以何为?”
此时,一名随侍从船舱内走出, 取出一把拓弓, 拉满弦,“嘭”的一声,围绕在船头的水鸟相继往岸上遁逃, 白色的鸟毛飞了魏钰庭一脸。
那名随侍似是良久才发现魏钰庭在岸上,也拱了拱手喊道:“长安政教皆出于诸公,北镇谨奉命而已。”说完又朝水中啐了一口, 声音不大, 但岸上的人也能听见,“呸, 酸儒,老子和你比清廉,不如比谁尿的远!”
宫城宣誓殿内,元澈正式召见行台女侍中庞满儿。对于庞满儿的进京,元澈的戒备之心并不重,对于其在各种清议上的言论也并不责备。在他看来,行台对朝廷的发难总比没有发难要好,有发难说明有诉求。就这样,元澈望着大殿里通明的烛火,耐心地听庞满儿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汇报完。
行台期望朝廷拨款的诉求没有被再度提起,有的只是经过调整的新法法令、各县春播的状况、诛杀杨氏叛乱的军功汇报,以及行台重要的人事调动。
陆微将被授予留行台七兵部侍郎。
苗淼迁弘农郡守。
刘光晋升任河东郡守。
烛火越来越剧烈不安地跳动,然而大殿内却安静下来。
“没有别的事了?”元澈指尖有意无意地划着案上堆叠的厚厚奏疏,坚硬的竹脊碰撞着指甲,发出清脆的拒绝声。
“回陛下,没有了。”
竹脊被划动的声音却没有停下,元澈的双目失焦地看着御座下的水磨金砖。被框定在制式中的公文,通常会提出某个问题,随后再附上一些看法与答案。但爱侣之间的交流却并不该是这样,一人提问,另一人解答;一方索取,另一方给予。有时即便心中知道答案,也要百转千回,藏纳心中,等待对方的答案本身就意味着对爱的期待。
如今,堆放在他眼前的是无需言明的事实,以及事实背后早已给出答案的冷静的面容。如果不是在今天,元澈也不知道诚实居然也可以变得这么残忍。
元澈望向庞满儿,意图从她的神色中寻找那种无所适从。然而细看之下,他竟有些认不出。她的身高与体态已经足以承托女侍中华贵的章服了,圆圆的脸也微微削去了丰腴的部分,露出了较为明显的线条。而原本花朵一般的小肿嘴上,施了一层饱满的胭脂红,那时已经盛放且成熟日久的花朵的颜色。
元澈忽然想到一件事:“湖县女官的抚恤钱,就由朝廷拨吧。此外,女官们每月月俸再添一倍,直至皇后归都。这笔钱也由朝廷来出。”
庞满儿叩首谢恩,元澈又问一路进京是否顺利。
庞满儿道:“回陛下,一切顺利,幸而臣是皇后的女侍中,那些人倒也不敢怎样。”
元澈眼皮一跳,总觉得庞满儿那句话的背后是“幸而陆昭是皇后”。他做出的决定,恶果已现,而他只能继续躲避在帝王身份的背后,暗暗地心存侥幸。继而,那种自责的负罪感涌上元澈心头,与囿于身份的不得已,愈发强烈地咬钳着自己为阴暗心境上的那把锁。如果这个时候能恨一恨她……
随后元澈告了乏,命人廷宴招待庞满儿。庞满儿早已不是当年略阳城里可以一起畅谈着名士梦与鹤氅的年轻女孩,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与君王一同用膳,即便是陆昭也在场的情况下。
不过到底是行台来的女侍中,不可无人作陪,元澈还是命周恢亲自去廷尉属请彭耽书入宫。
元澈并不饿,对于其他事兴致也寥寥,遂舍了众人在御苑内闲逛,略走几步便看到匆匆赶来的彭耽书。湖县女官一事发生后,两人都变得有些拘谨,私下彭耽书也不曾在以他和陆昭二人打趣,就连奏对话也变少。
元澈受了彭耽书一礼,便略抬抬手,准备让她离开,然而话到嘴边又止住,侧身僵持着。彭耽书是明白人,主动开口了:“陛下是怎么看昭昭的,臣是不晓得。但臣觉得昭昭看似欲无所求,却绝非寡淡薄情。譬如炭火,燃之于内,而不现于外,没有光亮,始终寂静,察觉时却早已内耗殆尽,化为尘灰。手捧热炭实在谈不上舒服,倒是灰烬的余温可以让人攥在手中,可是那样的灰烬,陛下会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