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屋内的烛火点得很足, 通堂明亮。
明亮的烛光晃进姜佩兮的眼睛,弄得她视线模糊,难以看清手里的东西。
只能一遍遍地用指腹去摸。
是康宁。
每一枚福牌都刻了“康宁”。
周朔刻了很多福牌, 如今离散地铺于姜佩兮的膝面,它们堆叠着挤在一起。
刻字的人大概手上没有劲。
落下的每笔都歪扭得不像样。
这些歪扭的笔划使它们像是被强行凑到一起, 牵强地拼成一个字。
这字写得太难看,连刚启蒙拿笔的小儿都比不过。
字的结构、笔划、轻重, 都糟透了。
这怎么可能是学古碑体的人写出来的字呢?
怎么可能是写字都不写连笔的周朔, 会刻出来的字呢?
今生的姜佩兮见过周朔的刻字, 他刻下的字分明和他写的字差不多。
都是一笔一划极尽工整。
周朔理应做出好看的福牌, 就像他在治寿送给她那枚一样。
他不可能把祈求神明保佑的福牌做得这么差。
可这确然是周朔亲手所刻。
福牌的右上角刻了“瑾瑶”,还有的刻着“姜璃”,而有些刻的是“吾妻”。
“瑾瑶康宁”的福牌有二十二枚,“姜璃康宁”的有九枚,“吾妻康宁”有六枚。
他刻出了三十七枚完整的福牌。
而更多的半成品则被遗弃,有糊涂着把字写错的, 有一笔歪得厉害没法挽救的, 还有被血浸透的。
尽管这些歪扭丑陋的刻字很难看,它们完全不能作为礼物赠人。
可靠在死亡边缘的病患只刻出了三十七枚。
他在做什么啊。姜佩兮想不明白。
患病染疾的是他。挣扎在生死线上, 正在经受着病痛折磨的也是他。
当下需要神明庇护,需要福牌庇佑的人明明是他。
可三十七枚福牌里, 他却没有一枚为自己所刻。
他不为自己求福, 却为健康平安的她向神佛祈愿。
祈愿她能够——康宁。
姜佩兮将福牌握进掌心, 毛糙的边缘膈得她手心疼。
疼得她鼻尖发酸,视线糊成一片, 眼眶也烫得厉害。
如今的东菏,什么都缺, 什么都紧张。
周朔这种莫名其妙刻福牌的行为,也没人当回事。
只是他既开了口,底下人总得去应付,但也没给他用什么好木材。
说这木料本来的计划是被拿去烧火。姜佩兮也完全信。
它太过粗糙,再配上周朔如今丑到极点的刻字。
这枚福牌诞生之时,简陋就是它的宿命。用它作为礼物送给见惯各种珍宝的姜瑾瑶,显然极不合适。
何况前世里姜佩兮收到的那枚福牌,上面只刻了“康宁”。
福牌没刻明赠予的对象,“瑾瑶”“姜璃”“吾妻”统统没有。
为避免被愧疚笼罩,姜佩兮一直用侥幸的心理说服自己,前世的东菏没发生疾疫,周朔也没有染病。
只有这种假设才能不让她陷入内疚与自责之中。
不然就要硬生生地承认,前世她对周朔的冷漠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是夫妻。
丈夫遭了这么大的病,妻子却全然无知。
多么可笑。
这种可笑的事竟然就这么发生了。
就这么发生在姜佩兮的眼前。
直至此刻,姜佩兮才知道前世的周朔于天翮七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被遗弃在疾疫肆虐的东菏无人问津,建兴不管他,妻子更是不关心他。
在这陌生的异乡,他一个人熬着,从初晓的清晨熬到寂静的深夜,又从春花盛放熬到秋雨珊珊。
没有其他世家的援助,甚至连本家也对他视若无睹。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惨遭疾疫虐待的清醒片刻,他是否还惦念着乱作一团的东菏?又是否还记挂着与他同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民?
无人知晓答案。
昏沉糊涂的间隙里,周朔是否会因无人关怀,又看不到出路而崩溃绝望?
约莫有吧,不然他怎么会送出那样拙劣的礼物。没有任何巧思,更与稀罕昂贵沾不上半点关系。
简陋的福牌,虔诚的祈愿,还有那颗千疮百孔却仍渴望着被爱的心。
在他回到建兴的那一天,被均数捧到她的眼前。
可那时的姜佩兮是何种态度呢?
因怨怼赌气而表露出极致的冷漠。她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这是一场迟来的审判。姜佩兮意识到。
遭到审讯的人此刻手足无措,愧疚自责。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她对丈夫造成的伤害。
做错了事,却无法补偿。
心口疼得阵阵发紧,难以呼吸。
此刻的姜佩兮迫切希望见到前世的周朔。
她想向他道歉,想认真地收好那枚福牌,不使它和婚书一样在不知不觉中丢失。
可姜佩兮又无比清楚,她再也看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