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月霭(第3/3页)
然而,若非薛绍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虚情假意。这些年无论两人多么亲近,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个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忍受屈居另一个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个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着一捧怎么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华章。
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养得很好,端正、磊落、机敏,容貌像公认最出色的薛绍,风骨却极肖二兄。
但他却比李贤狠心多了。他对着她说“不死不休”时,眼中的光如此决绝,太平公主几乎看到了当年她哭跪在阶下,却依然执意赐死薛绍时的母亲。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会长,尽挑着长辈们的好处长。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千古不变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
时局是从六月紧张起来的,最初是武后写《少阳政范》与《孝子传》给李贤,指责太子不孝。随后武后的亲信明崇俨被强盗杀害,武后怀疑是李贤动的手,由此揭开惊动一时的东宫谋反案。
李贤身陷造反风波时,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唯有他们的母亲,像忘了这是她的儿子一样,步步紧逼。李贤无奈做《黄台瓜辞》,写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以摘瓜人喻亲生母亲武后,以四个瓜喻他们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亲停手,勿要落到瓜绝蔓零、骨肉相残的惨剧。然而他们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政客,武后依然冷静地派亲信调查太子谋反案,并在东宫马房里找到数百具铠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宽恕此事,武后却坚称“李贤怀逆,大义灭亲,不可赦。”
高宗无法,只能以谋逆罪名将李贤贬为庶人。李贤在宫中听到此事后,长叹一声,说:“太子谋逆,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为人君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不死,无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让母亲消气,饶贤妻儿家眷、东宫属臣一命。”
说完,李贤就拔剑自刎,痛快得甚至没有和传信宫人说一句软话。他的死讯传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当场哀恸落泪。武后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敌,慈母心肠终于回来了些,便没有继续追究李贤太子妃、嫡长子的罪名,而是将他们流放普州,追随李贤的文人、武将、幕僚只是被罢免了职务,无一人受到牵连。
当时李贤的贤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武后虽已理政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个皇后,李贤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反击之力。但李贤不愿意挥刀向自己母亲,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边人,所以他选择自刎,以两全忠孝。
章怀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输就输在他心善。在他刚死时,东宫家眷确实保住了,但才过了四年,就被武后追令逼死。
十七年过去了,多少楼起楼塌,多少繁华归土,臣子依然对章怀太子念念不忘。就连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始终无法释怀,从小最聪明、最好学、最宽宥的二兄,就这样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太年轻了,未知人心险恶,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长大些就知道,一个不敢杀人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优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确信,等他知事后,他会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栏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没注意到回廊后,定王已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丫鬟垂着手,小心问:“驸马,是否要去唤公主?”
定王穿过窗宇,看到了她身后的墨台画像。作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前驸马薛绍的遗物。
能让太平殿下想这么久,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那个人是谁,也无需赘述了。
定王无声拂了拂袖,转身毫不留恋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诉公主我曾经来过。”
月亮终于挣脱云层,银色光辉公平地照向人间。执金吾在街道上巡逻,有人趁着执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墙,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有人提着灯焦急寻人,有人凭栏望月,有人缩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许久。
可是最终,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月色西落,逐渐黯淡透明,一轮更强势的光芒在东方蓄势待发。
黎明将临,正如明月从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无论多么悲伤,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圣历二年,二月十二,距离花朝节还有三天,距离女皇的破案期限,还有十六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