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呷山上的气象设备恢复后,工作状态良好。苏晴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这天,吕其突然来到中心,见到苏晴时就叫苦叫冤起来,说是苏主任啊苏主任,我是白支持你一回了,你们都成了寻找“窗口”的积极分子,我呢?我成了“窗口”的绊脚石!你让我里外不好做人啊!

苏晴说:吕副总师,言之过重了,咱们不都是为“太白一号”嘛,没有什么不好做人的。

吕其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了。

这几天,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压力太大,苏晴发现自己内分泌出现了紊乱,经期延后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动静。亚娟打电话时,苏晴把这一情况说了说。没想到亚娟竟说没事,我有一剂良方,你想不想试试?

什么良方?

结婚吧,一结婚准好。

呸!结你个鬼呀,狗屁良方!我看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年轻时就没句正经话,到老来还是这德性,老没正经!

亚娟被苏晴骂了几句,不但不生气,反倒更来劲了:我听说,你下不来山的那个晚上,人家为你淋了一晚上的雨,你都没感动一下?对人家说声谢谢什么的?

谢你个头!要谢你谢,我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为工作差点把命丢了,他淋了一晚上雨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苏晴心想却倏地涌过一股热流,那晚上的情景,不,是心境,也随着这股热流翻腾起来,当时,能脱离危险安全回来,恨不得整个人倒下去,一点力气都不剩了,真的是再迈一小步都万分艰难,但奇怪的是,她没倒下,反倒精神了起来,感觉沉重又倦怠的身子,冲进了一股新鲜血液在身上悄然地流通,它们是从眼睛里灌入体内的,当她远远地看见那个被雨淋湿的高大身影就在路口上站着时,那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是那一瞬间,她忘记所有的顾忌,也忘记了场合,忘记了周围的目光,忘记了雨水在脸上淌成了无数条小溪,什么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勇敢,从未有过的勇敢,有东西在身体内咕咕地叫,往头顶上涌,涌得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走,是在飘,身体轻飘飘的。离他愈来愈近时,她闻到一阵清香——是那种她早已熟悉的草香——这气味让她眩晕。而他,也在凝视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罩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又向前“飘”了一步。不能再往前了,她告诉自己得停下来,必须停下,她一个劲地提醒自己。然后,想都没想,“对不起”这三个字,就从嘴边滑了出来。她到现在仍后悔,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就在她吐出这三个字后,他却挥动手臂,让一切戛然而止,把他们本来很近的距离,挥出了好长一截,也把她刚刚涌上来的那股甜蜜欢愉的心情挥去,重新换上了长时间隐忍后的痛苦绝望。但她仍要感谢他。是的,感谢,要不是他的理智,她身体还会往前“飘”,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她和他就一步之隔,要不是他转身跳上车离开,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想想看,要是再勇敢一点,不看他的脸色,不管他的手势,扑进他的怀里,在众目睽睽下,正视你的爱,宣布你的爱,承认你的爱,他还会下那道命令吗?他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把你紧紧地搂抱吗?要是那样的话,历史车轮会在那一刻改辙……可是,事实是,那列火车又一次擦肩而过。

亚娟还在电话里唠叨,苏晴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充塞她耳膜的是一列火车风驰电掣的呼啸声……

司炳华走后,苏晴过了很长一段自闭式生活。她学会了抽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偷地抽。她不记得第一支烟是怎么点着吸起来的,只记得是它陪着她打发掉一个个孤寂的长夜。常常,她洗完澡,倚靠在床头边,把灯关掉,点上一棵幽幽地吸着,让自己久久地浸泡在黑暗里,看着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似乎从明灭里看到了人生。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活着的时候,就是亮着,像现在这样,终有一天熄掉了,就跟炳华一样。那是人的归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想。是不是这样去想,就会减少对炳华的过早离去的心痛内疚呢。不可能,她知道她的痛苦里,永远有对炳华的内疚和自责。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它们了。何况只要你还在保留着炳华留下的那封信,整个心都会不可抗拒地被它们夺走,神经末梢就像要撕扯断一样。

那封信,是她整理司炳华遗物时发现的。它就在他办公室一个抽屉里锁着,装在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苏晴”两字。很显然,他当时是想交给她的,为什么一直没有到她手里,她无从知道。如果他不走,也许这辈子她都看不见它。她情愿看不见它。可这会儿,已经不可能了,她已将它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