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凌恩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弥漫开清晰的血气。

他留不住一道影子,这只是星板在收集了一定的意识碎片后,拼出的“记忆”。

记忆属于过去, 永远无法来到现在。

在庄忱十六岁的那天晚上, 在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戴上皇冠……在小殿下独自死去的那天, 他什么都没做。

没有给庄忱热牛奶, 没有给庄忱包扎伤口……也没有修好那枚荆棘戒指。

他甚至不知道这枚荆棘戒指碎过, 庄忱成为皇帝后,自己找人修复了它,自己去找医生治好了伤。

这才是真正的事实, 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他什么都没做,又或者做了, 他急不可耐地逼迫着十六岁以前的庄忱死去、然后居然一刻也不停,又亲手将十六岁以后的庄忱推上死路。

那些表彰和赞颂,在这一刻变得全部讽刺至极, 凌恩盯着胸前的勋章, 一枚枚将他们全扯下来。

他还真是对伊利亚“坚定不移”、“亲爱精诚”……到了要抢在这一晚, 逼一条最无辜的命去殉的地步。

可就算他不这么做……难道庄忱不会去做伊利亚的皇帝?

庄忱远比他知道怎么保护伊利亚,怎么照顾好这片星系, 难道还要靠他来催促、来逼迫?

庄忱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对自己好,小殿下死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羊毛袜, 还光着脚。

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这间卧室的角落, 没人去抱他, 没人去摸摸他的头, 问他疼不疼。

没有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 没有饼干,没人聊天和说话——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门口, 一直看着房间里。

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颤抖、不再动弹,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概三个小时零九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

站起来的是伊利亚的新皇帝,而他站在门外,做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件最无可理喻、最冷漠、最残忍的事。

……他没有再叫“阿忱”,他单膝跪下来,向伊利亚的新皇帝问好。

听到他这么叫的少年皇帝,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

他抬头时,看见的是张极为漠然和平静,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绪的苍白面孔。那双眼睛盯着窗外茫茫夜色,漆黑瞳底只映出寒星。

“你回去吧。”十六岁的庄忱说,“我要走了。”

年轻的皇帝撑着那只拐杖,不再等他,一步一步走远。

庄忱这么走去“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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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阁下?”

他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有人穿过阴影,提着盏灯走过来:“您怎么会来这里?”

凌恩勉强找回一些知觉,收回空无一物的手。

他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能留住,他将那块星板收好,垂下视线,低声说:“卡拉迪娅夫人。”

这是一直侍奉皇室的女仆,年纪已经非常大,身体却还算硬朗,庄忱一直叫他“卡拉奶奶”。

做小殿下的时候这么叫,做了皇帝以后也还是这么叫。有次叫他听见了,不等他开口,庄忱已经扬起下颌,提前冷冰冰地刻薄出声:“我要这么叫。”

“我要这么叫。”年轻的皇帝慢慢握紧拐杖,“你要想说别的,就出去。”

凌恩当时并没想纠正他,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刻薄傲慢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从何而来。

可笑的是,他从不认为自己逼迫过庄忱……他居然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两个都能理解。

他用最冷血、最漠然、最无动于衷的念头,去揣测伊利亚最柔软赤忱的一颗心脏。

“您热了牛奶吗?”卡拉迪娅夫人留意到凌恩手中的瓷杯,发现牛奶洒了不少,就去清理,“陛下不喝这个啦,早就不喝了。”

凌恩慢慢回过神,向她道歉,用精神力将洒落的牛奶从地毯上剥离:“他……过去喜欢。”

“是啊。”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所以才不能喝,喝了会更头疼。”

在得知庄忱失踪的消息那天,这位慈祥的夫人当场昏死过去,醒过来以后,依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如今伊利亚改成了联邦制,皇宫实际上的作用已经废除,许多仆从都离开了这里,但她依然每天都来打扫。

“为什么……会头疼?”凌恩盯着手里的瓷杯,低声问,“他总是会头疼么?”

卡拉迪娅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很轻柔,却像是一枚异常坚硬的钢钉,扎进凌恩胸缝间的骨头里。

“陛下没有不头疼的时候。”卡拉迪娅夫人温声回答,“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凌恩将后背抵在门上。

他攥紧那只仿佛是粘在了手上的瓷杯,听见自己的呼吸刮过骨头的声音。

“登基以后……有那么多半年的时间,陛下不再见我们,也不要人照料,只是每天埋头做皇帝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