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鹤因为这事不太高兴,盯着窗外不说话,还不准秦照尘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当初被秦大人耳提面命,终于找到了机会,时鹤春就锱铢必较地还给他:“秦门糍糕凉,路——”
路也没有冻死骨,过去时府最钟鼓馔玉、琼厨金穴的时候也没有。
为免大理寺卿唠叨,时府的人就差打着灯笼,满京城排查快冻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无话可说。
被唠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过三块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过他的奸佞这才满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抛了什么神通,帮他克化沉甸甸压在胃里的糯米。
“觉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着胳臂,陷在软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这么坐着?”
秦照尘苦笑,他这一身醉醺醺酒气,总要去沐浴换衣,弄干净了才配哄小仙鹤睡觉:“不坐着……我去换件衣裳,时——”
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